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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9




平静的生活又过去了几周。夏日正盛,野外处处是茂盛的花草树木。


这天上午,迪卢克刚打算出门看看葡萄藤的状况,就见酒庄大门砰一下打开,有人抱着两个木箱挪了进来。一个箱子很大,另一个则较小,叠起的箱子完全遮住了他的上半身,只能看见半根蓝色的呆毛在顶端一晃一晃。


“……凯亚,这是什么?”


“诶迪卢克老爷先让一让我以后再跟你说!”


迪卢克没有走开,相反,他直接一伸胳膊,劫走了两个箱子。没了遮挡,他便能看到对方汗湿的脸庞——或许是因为劳累,凯亚的神色少了几分平时的游刃有余。他盯着迪卢克,表情有些呆滞。


“什么力气啊……”他听见凯亚小声吐槽。


“放到哪里?”


“哦,我卧室,啊不对,二楼客房——谢谢啦!”


上楼之后,迪卢克把放木箱在地上,凯亚拆开了大的那个。迪卢克凑过去,装在大箱子里面的是——


“……花盆?”


箱子的大半被做缓冲的木屑填充,中央是一个……很有异国情调的陶瓷大花盆。花盆里面已经填了土,看起来相当新鲜。


“嗯。我想试着自己在房间里养点花。”


“玫瑰吗?”


“没错——真懂我啊老爷。”


“……只是想起玫瑰丛需要比较大的花盆。”


凯亚耸耸肩,拆开另一个木箱,里面不再是花盆,而是几个包裹、一把小铲子和一株花苗。花苗茎叶鲜绿,还未长出花苞;根部被完整的泥土球保护起来,散发着自然的清香。他拿出铲子,在花盆中挖出一个深坑,铺了层包裹中的肥土,动作相当熟练。


“你以前种过东西吗?”


“小时候跟果园的人学过一点。来迪卢克——老爷,帮我扶一下。”

  

没怎么多想,迪卢克就迎了上去。


大功告成后,凯亚快乐地吹了声口哨,把花盆挪到了靠窗的位置。而后,他神神秘秘地掏出一个半掌大的瓷瓶,回头冲迪卢克晃了晃。


“前两天去拜访莱茵了,这可是从她那儿要来的好东西。看好了,接下来——就是见证奇迹的时刻!”


他拔出塞子,小心地在花苗尖端滴了一滴药水。


就在水珠与茎接触的刹那,花苗迅速抽出了嫩绿的新枝。主杆转为深绿、不断变粗,枝条手臂般向外舒展。新叶郁郁葱葱,甚至还有几个花苞点缀其中。


奇迹般的生长很快便完成了。满意地打量着植株,凯亚又用棉签蘸了点药水,小心地涂在两个花苞上。

  

而后,尚被花萼包裹的花瓣便吐露出鲜艳的深红,缓缓绽开。


“怎么样?”

  

蓝发男子笑着回头。


“的确很神奇,我刚才似乎都能听到它生长的声音。”迪卢克发自内心地感叹道,“这些玫瑰……真的很美。”


没想到凯亚闻言直接捞过一旁的剪刀,迪卢克还来不及阻拦,他就干脆利落地剪下了一枝带花的枝条。坎瑞亚人小心地捏住花茎没有刺的部分,递给身旁的红发男子。


“喏,送给你。——很配你的发色哦。”


“……谢谢。”


看着对方收下花朵,凯亚笑得像只偷到小鱼干的猫儿。迪卢克则有些局促:他没怎么收到过这样突如其来的礼物,略微不知所措了些;而且,手里拿着一朵玫瑰,一举一动都必须小心,生怕磕了碰了。

  

也就在这时,他忽然想起了凯亚与商人交涉时说过的话。


“凯亚,在坎瑞亚,玫瑰的花语是什么?”


凯亚的笑僵住了。“……呃,为什么这么问,迪卢克老爷?”


“只是好奇。我记得你说过,在你的家乡,玫瑰的花语并非‘守口如瓶’。”


向来口舌伶俐的人突然语塞。迪卢克看着凯亚面色渐渐变红,正疑惑着,却见对方别过身去,开始整理剩下的花朵。


“保密!”凯亚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向往日一般轻松。


他希望对方没看见自己红透的耳尖。


幸运的是,迪卢克完全没注意到异常。装作摆弄枝条时,凯亚听见了对方温和的声音。


“是秘密的话,我就当作是‘守口如瓶’好了。”


“谢谢你送给我的玫瑰。我会做到守口如瓶,守好你的秘密,不辜负这朵花代表的心意,和你赠予我的信任。”




就这样,迪卢克的房间里也多出了一枝玫瑰。它插在酒庄主人新买的花瓶里,摆在窗台向阳的位置。


确实是相当美丽的花朵,他想。或许的确,比起“守口如瓶”,更加热烈真挚的情感才应与玫瑰相配。


不过自家女仆们看自己的眼神似乎又变了。他很疑惑地询问凯亚,但对方斩钉截铁地说那是错觉。




10




有莱茵的炼金药剂支持,凯亚成功地实现了“玫瑰花自由”。因此,他可以不用每天都去蒙德城的花店买玫瑰,从而更专注于在蒙德四处游览——以及每天傍晚打扰某酒庄老板。对此,迪卢克并无异议。时间无声无息地流淌着,带走平淡而不普通的每一天。


但今天,情况似乎有些不一样。


天色渐晚,黄昏的橙一点点被暗蓝色蚕食。迪卢克在书房浏览文件,突然听到埃泽敲响了房门。


“迪卢克老爷,有加急通信。来信的是……西风骑士团。”


骑士团的加急通信?迪卢克马上警觉起来。


埃泽站在一旁,有些不安地看着阅读信件的老爷。但不知是不是幸运,他发现,老爷的神色逐渐由紧绷转向了某种一言难尽的……无语。像是确定没看错一样,老爷读了不止一遍这封信。红发男子盯着信件,像盯着一盘绝云椒椒凉拌冰史莱姆。


“迪卢克老爷,”埃泽忍不住开口,“是……很严重的事吗?”


“……没什么,小事而已。”头疼似的,迪卢克按了按太阳穴。“埃泽,我出去一趟。今晚我和凯亚可能会晚些回来。”




迪卢克其实设想过凯亚在蒙德城结交新朋友的情形。而这封信表明,凯亚的确有了新伙伴——只不过是以他无论如何都想不到的形式。


所以。


他深吸一口气,居高临下地看向坐在地上的两人。一个是凯亚,睁大眼睛望着他,就差把“我不是故意的”写在脸上;另一个……是一位梳着羊角辫的金发小女孩。红色的帽子上印着金色四叶草,裙子像盏矮矮的红色布丁。她看起来很委屈——象征精灵的尖耳微微下垂,低着头,金发遮住鼓起的小脸和花朵一样红的双眸。


“解释一下吧。”迪卢克说。


“‘异国来客与火花骑士纵火烧毁蒙德多处山地’……是怎么回事?”




等迪卢克把两人从骑士团领出来时,天色已经完全黑了。骑士团大门在身后关上的刹那,迪卢克真正地体验到了什么叫如释重负。


然后,他看向两名罪魁祸首。


一反先前的沮丧,可莉满脸的兴高采烈,活蹦乱跳像颗红红的小太阳。凯亚则满脸笑容地蹲下身去,“啪”,和可莉击了个掌。


迪卢克:“……”


他忽然觉得应该把这俩人塞回禁闭室。


其实,他听说过火花骑士可莉的“光辉事迹”。大冒险家艾莉丝的女儿,爆破专家,有着与可爱外表完全不符的恐怖破坏力。在与坎瑞亚的战斗中,她的炸弹为蒙德提供了不少帮助。迪卢克也曾短暂地见过可莉几面,虽然偶尔会乱炸东西,但她确实是很可爱的孩子。


回到现在,那边两人不知在嘀咕些什么,凯亚时不时指指自己,可莉懵懂的眼神也一同投来,弄得迪卢克浑身僵硬。


不一会儿,凯亚揉揉可莉的帽子,朝迪卢克走来。看到迪卢克的眼神,蓝发青年挠挠后脑,讪讪地笑着。


“抱歉啊迪卢克老爷,麻烦你了——毕竟这蒙德城里,我能求助的就只有您了啊。”


“和可莉一起放火烧山……真有你的。”迪卢克叹了口气,“下次和她一起出去,可别再由着她了。”


“那是自然。对了迪卢克老爷,小可莉是不是见过你几面?”


迪卢克点点头。


“哦——那怪不得。”


“怎么了?”


“她一口一个‘奇怪的大人’。”


“……好吧。”


迪卢克强行忽略了心底的一点点受伤。


“所以,该把可莉送回家吗?”酒庄老板望向女孩,“你知不知道她住在哪?不如——”


“——等、等等,凯亚哥哥!”


稚嫩的童声突然传来。二人意外地低头,金发的小精灵紧紧捏着背包肩带,眼里急得快冒出泪花。


“可莉的嘟嘟可不见了!”


凯亚连忙蹲下,抬手轻轻擦去女孩眼角的泪水。“没关系的小可莉,”他柔声说,“先仔细回想一下,上一次见到嘟嘟可是什么时候?”


“嗯……刚刚,在低语森林摘小灯草的时候,嘟嘟可明明还在的,然后,骑士团的大哥哥发现可莉的时候……呜,想不起来了……”


凯亚轻轻把可莉抱进怀里,安抚性地拍着她的背。“不用担心,哥哥陪你去低语森林找嘟嘟可,好吗?”


可莉伸出小手,搂住凯亚的脖颈,点了点头。


维持着这个姿势,凯亚望向迪卢克,灰蓝的眸中是湖水般的温柔,令他心头莫名一动。


“要一起吗,迪卢克老爷?”




低语森林。


月光从树叶间隙倾落,有风经过,森林便飘过一阵轻柔的沙沙声。夜色之中,小灯草以荧蓝的微光点缀密林,静静地摇曳着。凯亚轻手轻脚地查看树丛,寻找白色玩偶的踪迹。迪卢克则无言地跟着他,怀里抱着昏昏欲睡的可莉。


折腾了一天的小女孩有些精力不济,走了几步路就开始打起瞌睡。迪卢克便主动提出照顾可莉,让凯亚专注于寻找嘟嘟可。小小的孩子在臂弯里睡着,像抱着一个暖呼呼的小太阳。迪卢克小心地拨开可莉额前的碎发,换来一阵含糊的小奶音。


“找到了吗?”他低声问凯亚。


“还没有。”对方也放低了声音,“你累不累?抱了可莉一路了。”


“不累。”


凯亚环顾四周,以眼神向迪卢克示意一处树下的空地。“反正是在这片森林找,不如你和可莉先在那里休息吧。”


“可以。……你也别勉强自己。”


凯亚回身走向另一个树丛。当迪卢克轻轻地把可莉放下,让她背靠着树干时,小女孩迷迷糊糊地睁开了眼。“凯……迪卢克哥哥?”


“可莉,先在这里休息一下。”迪卢克尽力让自己的声音变得温柔一点。“凯亚在找嘟嘟可,别担心。”


“唔。”


揉揉眼睛,可莉打了个哈欠。发了会儿呆后,她的眼睛忽然亮了起来,取下背包,在里面翻翻找找。


“在找嘟嘟可吗?”迪卢克问。


“不是的,是小灯草!”可莉回答,声音有些困倦,但仍不失活力。“被骑士团的大哥哥抓走之前,我和凯亚哥哥就在摘小灯草!凯亚哥哥很喜欢小灯草,我也喜欢,摘了好大一捧,就在我的背包里!不过……唔,包里的炸弹怎么这么多啊……”


……要做好随时扔掉背包带可莉逃跑的准备,迪卢克想。


“小灯草可以编成花环,”可莉继续说着,“发光的蓝色花环,我和凯亚哥哥一人一个!……啊……”


她停下翻找的动作,扬起小脸,望向迪卢克。


“迪卢克哥哥……可以,和可莉一起编花环吗?”


“我的荣幸。”


小太阳的脸颊瞬间被点亮。她一边加快翻找,一边努力描述着编制花环的过程。迪卢克和可莉并排坐着,注视着金发的孩子,不知不觉间,一丝浅淡的笑意便攀上嘴角。


于是,当凯亚拿着嘟嘟可,再次看到二人时,眼前的画面美好得近乎失真。


两个红色的身影并排坐在树下,一大一小。低语森林的月光是蓝色的,温柔地围绕着他们,点亮二人手中的小灯草。他们在编花环——可莉兴奋地告诉大人编织的手法和步骤,而迪卢克微微低头,注视着可莉,赤红的双眸褪去锐利,被温柔盈满。花环还都没有完成,像两弯蓝色的月牙。他们手中都有一捧蓝月。


可莉抬头,看到凯亚回来,马上兴奋地冲这边招手:“凯亚哥哥!”


他这才从一瞬的失神中恢复。定了定神,摆出平日的轻松笑容,向二人走去。


“嗨,小可莉。玩得开心吗?”


“嗯!”可莉开心地举起花环,“迪卢克哥哥和我一起编了花环!啊,嘟嘟可!”


凯亚掸掸嘟嘟可上的灰尘,把它递给可莉。小女孩紧紧抱着失而复得的玩偶,朝他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谢谢你,凯亚哥哥!”


凯亚揉揉可莉的脑袋。“所以小可莉,我们是不是该回家了呀?”


“诶?可是可莉的花环还没有编完……”


“——再稍等一会儿吧。”


凯亚猛然转头,迪卢克正看着自己。


他在微笑着。


红发男子手中的花环已经完成。或许当凯亚与可莉聊天时,迪卢克一直在专心编织着花环。荧蓝的微光点点,嵌在深绿色的环上。


迪卢克抬手,将它轻轻放在了凯亚的头顶。


“这是对那枝玫瑰的谢礼。”他说。

  

“它和你的发色也很般配。”


朦胧月光柔和了男子的面容。他的相貌本就年轻,如果不是平时表情太过严肃,或许没人会相信他是晨曦酒庄如假包换的老板。


而此刻,温和的笑意自然地点缀在他的眼角。一瞬间,酒庄主人的身份感便淡化了。那面容俊美、温和,微笑仅有片刻,却胜似永恒;月光笼罩之下,他是如此年轻又高贵,如同冉冉升起的新星。


仿若十七岁的少年。


凯亚深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呼出。


发现对方神色有些异样,迪卢克收起笑意,关切地问:“怎么了?”


“不,哈哈……”凯亚干笑两声,“只是没想到,迪卢克老爷竟然还有这么有童心的一面啊。”


“……我在你眼里是个很无趣的人吗。”迪卢克有些无奈地说。


“迪卢克哥哥是好人!”可莉积极地举起小手,“这些小灯草都是迪卢克哥哥摘的!”


“哦——既然迪卢克老爷都亲手摘了小灯草,那要不,我也来编个花环?”


“好的!凯亚哥哥,这里还有……诶,小灯草不够了。”


“那就,再麻烦迪卢克老爷一下?”


“好。”




当迪卢克离开之后,可莉便兴致勃勃地继续编起了手里的半成品。小女孩哼着歌,仔细地摆弄小灯草的枝叶,调整那些小灯笼的位置。


然后,她身边男子的肩膀轻轻抖了一下。


她疑惑地抬头,便马上睁大了眼睛,天真的眼神中充满不知所措。放下手中的花环,可莉悄悄向凯亚凑过了去。


“凯亚哥哥……”她抱住蓝发男子的手臂,小心翼翼地问。


“你……哭了吗?”




回到和阿贝多哥哥共同的家后,可莉还是非常兴奋。她跑进自己的房间,兴奋地扑到小床上,打开了背包。


今天可莉玩得很开心!小女孩兴奋地想,早上和凯亚哥哥炸鱼很开心,下午在草地上丢炸弹也很开心,不过最开心的,还是和两个哥哥一起编小灯草花环!


迪卢克哥哥不是奇怪的大人,是给可莉摘小灯草的好人!凯亚哥哥好像有点难过,不过后来他编花环的时候也笑得很开心,那大概……是没事的吧?


第二次摘来小灯草后,加上凯亚,三人又各自编了一个花环。之后,两位大人都把自己的花环送给了可莉,最后一同领她回家。直到凯亚笑着挥手向小女孩告别,迪卢克编的第一个花环还戴在凯亚头上。


当时,可莉把哥哥们送的花环都放进了背包里。睡觉之前,她想再看看大家编的花环。


一共有三个花环,两大一小。较大的花环中,精致的那个来自凯亚哥哥,另一个则有点丑——虽然迪卢克哥哥编得很努力,但毕竟是初学者嘛。“哥哥们编的是大花环,可莉编的是小花环……”女孩哼唱起随口编的歌谣,握住背包中交织的茎,向上一提。


然后,她愣住了。


在那个精致的花环上,小灯草的光已经黯淡了下去。柔韧的茎皱缩起来,浑然一片衰败的墨绿。然而其他两个花环却仍新鲜如初,更显得那片行将就木的墨绿格格不入。


“凯亚哥哥的花环……怎么枯萎得这么快啊?”




11




迪卢克又做了一个梦。


他拽着一个人,在低语森林中奔跑。晚风迎面扑来,吹动小男孩毛茸茸的红发,他便把那纤细的手腕握得更紧。最终,他们气喘吁吁地在一株小灯草前停了下来。


小小的皮靴满是泥泞,镶着花边的衬衫蹭了好几处灰——这是他大概十岁时的穿着打扮。而自己拽着的人,很奇怪,与自己的穿着一模一样。淡金色的雾气弥漫在对方的面庞上,他只能看见对方蓝色的发辫。凭身形判断,对方是和自己年龄相仿的少年。


夜色之中,小灯草前,两个小男孩一同蹲下,脑袋挤在一起。“自己”伸出手,折下草茎,将那荧蓝的小灯笼别在了对方的发间,然后说了些什么。


对方抬起手,轻轻触碰迪卢克为自己戴上的小灯草。他听见对方的笑声——清脆、稚嫩,少年的嗓音如叮咚清泉,回荡在夜晚寂静的森林。


“谢谢你,义兄,”那个人开心地说,“它的确和我的发色很相近!移动的时候,还会发出沙沙的声音呢!”


他感觉到自己也在笑。可无论如何,他都听不到自己发出的声音。不知为何,明明在笑着,却有剧烈的疼痛盘桓在胸口。他想要大喊、想要伸手抓住那人,然而无论怎样努力,也不能操控这身体的任何部位。


金色的雾气再次蔓延开来,充斥夜幕下的森林,淹没少年的笑声。记忆开始流失,他不顾一切地想抓住梦境的尾巴,结果却只是徒劳。


在他睁开之眼前,最后一丝关于梦中少年的记忆也被金雾掩盖。连胸口的钝痛都消失得一干二净,仿佛从未存在过。




12




最近凯亚的情绪不太正常,迪卢克想。


又一个夜晚。迪卢克放下一枚棋子:“将军。”


“……唉,又输了啊。”凯亚的语气有些萎靡,“看来今晚,幸运女神完全不站在我这边呢。”


他回头看看时钟,随即打了个哈欠。


“今天有点累了。”他说,“那么,晚安,迪卢克老爷。”


听到房门关上的声音,迪卢克在心底叹了口气。


的确很不正常。




一个月过去,那日低语森林的月光仍如在眼前。起初,一切仍旧如常,他们谈笑、对弈,在几乎每一个夜晚相伴,处理蒙德未散的阴影,也在白日保持适当的礼貌的距离、各自度过。


而凯亚的状态却起了变化。时间流逝,这种异常也越发明显。


他发呆的次数变多了。白天,如果凯亚呆在酒庄,迪卢克总能看到他在凝视窗外。盛夏蔚蓝的天穹映进灰蓝的眼,他望着远方,目光失焦。这时,如果唤他的声音够低,他仍会静静坐着,像一尊静默的雕像。


他的话变少了。夜晚如常降临,他们之间的沉默却在扩大。以往,挑起话头的总是凯亚,所以他的异常就更加明显。有时他们一整夜都在各自读书,除了互道你好、晚安外,没有任何交谈;有时他甚至等不到凯亚,对方回到酒庄便与他道别,随后回到房间、锁上屋门。


是自己的冷淡让凯亚厌倦了吗?


迪卢克尝试改变,甚至特意向爱德琳学了开启话题的技巧。然而,他发现问题似乎不在自己:交谈时,凯亚的眼睛总是看向别处,避免与他直视;他开口时,以往的活力与轻佻都少了,更多的是简短的“嗯”“哦”。


有哪里不对劲。


而关键的是,对于凯亚异常的原因,迪卢克没有任何头绪。


如果直接问他,想必他一定又会以“秘密”来搪塞自己。于是迪卢克试图旁敲侧击:你要离开蒙德了吗?身体有什么不舒服吗?想家了吗?……都被对方一一否认。


他也曾态度强硬地质问凯亚。结果,平时笑眯眯的人眼底瞬间划过一丝阴冷,语调随意却暗藏不悦:


“每个人都有秘密啊,迪卢克老爷。而且……身为朋友,却强行调查别人的秘密,有些越界了吧?”


当时迪卢克立刻觉得自己言行不当,郑重地道了歉,并且承诺不再要求对方提供有关那些秘密的信息。可事后再细细品味时,迪卢克发现,他似乎还是在逃避自己。


但……其实,他说的对。


自己的确没有轻易干涉朋友隐私的权利。


说来惭愧,酒庄主人善于应对酒会及商业上的一切客套,却对建立私人关系不甚熟练。何况,凯亚实在是个很奇怪的人——一面以笑容和话术回绝他人进一步探索的请求,一面又在不经意间流露出求救信号似的脆弱。


所以,自己现在才会进退两难。


不去私自调查对方的秘密,这曾是他们和平共处的基石。可当对方逐渐变得沉默时,它反而成了某种阻碍。他不能涉足凯亚的安全区,然而有黑暗在那里蔓延。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对方伫立原地,一点点被陌生的黑暗掩埋。


无所适从的焦虑感带来了疲惫。迪卢克无奈地按按眉心,从椅子上起身。


他还需要更多时间来考虑这件事。


前往酒庄主人卧室时,会经过凯亚休息的客房。出于尊重,迪卢克每晚都会等凯亚进屋后再回卧室。发现凯亚的异常后,他偶尔会顶着罪恶感在客房门前稍微放慢脚步,细听里面的响动。但无论哪天,屋门内都只是一片寂静,今天也不例外。


迪卢克叹了口气,继续向前走去。他想,或许该找个时间再和凯亚好好谈谈。


也正是在这时,陶瓷破碎的巨响自他身后的门内爆开。


“啪!”




一个人的人生,两个人的关系,都会在某个时间节点改变。暗流涌动,黑水层层上涨,终有一日会于沉寂中爆发。


听到异响的瞬间,迪卢克便回头冲向客房。他一下子推开房门,木板迅速撞在墙壁上,再次发出一声巨响。


屋里没有开灯。


凯亚站在窗边,而声源——那个陶瓷花盆,此刻躺在他的脚下。花纹浮夸的容器直接碎掉一半,零碎瓷片与泥土一同倾落,狼狈地摊在地板上,一片凌乱。还未完全破碎的部分也被裂纹覆盖,好似下一秒便要分崩离析。


而最引人注目的,是花盆中枯死的玫瑰。


它的体积是迪卢克上一次看到时的四倍。深褐色的茎秆长得诡异,匍匐于花盆与地面,数不清的的花苞没来得及开放便被泥土掩埋。根系繁复,如同微缩了的百年古树,从泥土中拥挤着伸出,探出花盆的裂缝,像是把容器撑破了一般。


如同繁茂到了极致却又突然死去。


一个小瓶——莱茵的秘药,横躺在地上。瓶塞不知所踪,里面的液体一滴不剩。


苍白的月光落下,为窗边人的蓝发镀上模糊的银。凯亚慢慢回头,望向迪卢克。灰蓝的眸中如若无物,风进入未关的窗子,卷起窗帘,抚动凯亚的碎发。


他没有笑。


骤然间,一丝凉意爬上迪卢克的背部。


一直以来,凯亚总是亲切的、狡黠的或是温和的。而这些偏暖的保护色,全部都离不开他的笑容。因此,直到此刻迪卢克才发觉,凯亚不笑的时候,整个人便如被寒冰笼罩。冰冷、遥远、不可触及,是火焰也无法融化的坚冰。


他凝视着那无表情的面容,莫名想起了雨夜中那人手握剑尖时,疯狂而凄然的笑。


“我搞砸了。”凯亚平静地说。


“玫瑰死了。”


从迪卢克进入房间开始,坎瑞亚人的表情便没有变过。那是如冰面一般的平静,没有一丝裂纹,却比歇斯底里更加压抑沉重。他是把所有药一次性倒到了玫瑰上吗?他为什么这么做?迪卢克想开口询问,可房间内的沉默如同海水,混合着泥土的腥气涌进肺部,他说不出一个字。


而凯亚仍旧在静静地望着他。


迪卢克曾到达过极寒之地的冻洋。冰山缓缓在海面之上挪动,庄严而壮观;然而这只是它极小的一部分,庞大的坚冰藏在水波之下,无言地随洋流移动。


凯亚也是如此。而自己,把对方视为朋友的自己,真的了解对方吗?


坎瑞亚人脸上失态的平静没能持续太久。他扯扯嘴角,露出了一个相当僵硬的微笑。“或许是因为花盆不够大,玫瑰枯萎了。”他说,“我一时心急,就把莱茵的秘药全都倒到了上面。然后疯长玫瑰撑破了花瓶……就是这样。”


凯亚的声音没有情绪起伏。然而,他说出每一个字,气力便似乎被抽走一分,吐出最后一句话时,音量已近乎低语。


“……凯亚。”


迪卢克低声呼唤眼前人的名字。对方应声抬头,无感情的眼如灰蓝的玻璃珠,残次品般的微笑仍挂在脸上。冰冷的目光投来,玻璃碎片般透明而破碎,狠狠刺进迪卢克的心脏。


他有太多问题想问。为什么情绪如此失控,为什么近来闷闷不乐,你究竟经历过什么事,又在刻意隐瞒些什么?


为什么……明明笑容在说“请离开”,眼睛却在说,“救救我”?


然而,在尖锐的问题即将脱口而出之际,凯亚忽然轻轻地叹了口气,放松了紧绷的双肩。蓝发的坎瑞亚人将面颊埋进手心,片刻后,迪卢克听到一声苦涩的轻笑。正当他试图说一些安慰的话时,凯亚抬起了头——方才的冰冷、平日的狡黠均已褪去,留下的只有一个温和的、疲惫的微笑。


“你有很多问题想问,对吧。”凯亚轻声说道。


隐秘的界限被忽然跨越。迪卢克心下一惊,无言地点了点头。


“是啊……”凯亚阖上眼睛,“最近这一个月的异常,你也都看在眼里才对。或许……我一开始就不该一直用‘秘密’来逃避问题。朋友对自己藏藏掖掖,分明是不信任的表现,很伤人的。”


“可是迪卢克,我很抱歉。这些秘密,我都有无法解答的理由。”


呼出一口气,凯亚重新看向迪卢克,淡然笑意漫入眼中,温柔如开化的雪水,哀伤如将散的雾。


“说起来,之所以我们能成为……朋友,也是因为你包容了我的谎言吧。”他苦笑了一下,“也对,一个不愿说出秘密的坎瑞亚人,怎么想都不配被信任。”


“可唯独在这‘秘密’件事上,我不想退让,也不能退让。迪卢克,它们比你所能想象的还要更复杂,我必须沉默,连带着沉默的动机也一并隐藏。这就是我能说的全部。”


“但是啊——自始至终,有两件事从未变过。第一,我不会伤害任何人;第二,这些秘密不能被揭开。”


“请不要过问这些秘密了。就当做是——‘朋友’之间,应有的空间。”


最后一句话的尾音落下,凯亚颤抖着呼出一口气。月亮被乌云遮住,阴影覆盖凯亚的身形,他背过身去。


“没事的话,请离开吧。”他闷声道。


——这道界限,我已经划清了。


没了斗篷,凯亚的双肩显得分外单薄。背对着迪卢克,他缓缓蹲下身去,捡拾散落一地的陶瓷碎片。一片,又一片,他的手指不受控制地发着抖,按到尖锐处也不管不顾。


片刻的沉默。一秒,两秒,他听到细微的脚步声在身后停下,但他不敢回头。


而后,有布料的触感自小臂传来,像是有人给他递了什么东西,轻轻碰着他的胳膊。


嗒、嗒。


身侧多了瓷片被拾起的声音。


房间内的一切都被黑暗掩盖。凯亚没有抬头,双手却抖得更加厉害。他知道迪卢克没有离去。他知道迪卢克正蹲在他身边。他知道迪卢克正把手套递给一无是处的崩溃的自己,同时默默地陪他收拾自己造成的一地碎片。


很多时候凯亚都曾有流泪的冲动。可常年的笑面再挤不出一滴眼泪,偶尔的无表情就已是极限。是这身体的泪腺太脆弱了吗?他努力地眨眼,泪水才不会从眼角滑落。


他还是接过了迪卢克的手套。剩下的时间里,没有一个人说话。直至房门被轻轻关上,他仍保持着蹲下的姿势,安静地蜷缩在令他安心的黑暗里。


迪卢克。迪卢克。他在心中默念着。




但不是他的迪卢克。再也、不会是,“他的”迪卢克。




13




尽管每次都留不下任何痕迹,梦境仍旧不时造访。不过,今夜,梦境的内容有些特殊。


当迪卢克睁眼时,自己正处在一座宫殿的走廊之中。深渊风格的装饰随处可见,从地板到墙壁皆是冷寂的黑色,如同一具华丽的棺椁。然而此刻这里却与“寂静”毫不相干——喊杀声、咒骂声、惨叫声,元素反应声、兵戈相接声,充斥他的双耳。


而他全然不管走廊外的一切。手持大剑,他一挥便击飞了拦在面前的深渊法师,不顾一切地向走廊尽头的大门冲去。一步,两步,大门近在眼前,他伸出伤痕累累的双手,大喝一声,推开了那漆黑的门扉。


门内,是空旷的大堂。偌大的空间内,只有一个人伫立中央。那人一身深蓝与黑交织的华服,背对着他,蓝发在背后散开。蓝宝石的冠冕摔碎在地上。听到动静,那人回头,看向了他。


凯亚。


这个名字,缓缓地浮现于自己的脑海。


这个名字,轻轻地由“自己”默念而出。


他的面容依然被那团金雾笼罩着。可他是凯亚——迪卢克知道的。世界仿佛归于寂静。慢慢地,他向前走去,把那人拥入怀中。


自己满身血污,一定会弄脏对方的礼服;硝烟的味道并不好闻,无法与王室的熏香相提并论。


但他们都不在乎。


轻轻地,迪卢克的手抚上凯亚的后脑。


他们接吻。


扣住对方后脑的手在微微发颤。所触皆是柔软的发丝,也就是说,凯亚此时没有戴眼罩。明明吻得无比温柔而小心翼翼,嘴角却尝到一点咸味——那是对方的眼泪。


梦境终结之前,他听到凯亚这场梦中唯一的,也是最后的话语。


“我找到出路了。”那人在自己耳边低语道,“这是最后的办法、万无一失的办法。这场战争会以我们的胜利告终。”


“但是啊……对不起、迪卢克……对不起……”


啜泣声被淹没在金色的雾气里,连同几乎要把心脏撕扯成碎片的痛苦一起,渐行渐远。


“……我可能要和你说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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