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夜色已深。蒙德城内,街道两侧的房间纷纷熄了灯,唯有“天使的馈赠”依旧灯火通明。酒客们纷纷离去,屋内一片冷清。
今天没有人醉得不省人事。当最后一名客人——一名冒险家,曳着有些不稳的步伐掩上酒馆大门时,屋内就只剩下了迪卢克一人。
寂静之中,鹅黄的灯光也染上些许落寞。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迪卢克开始擦拭剩余的酒杯。
就在这时,铃铛清脆的叮咚声响起。手中动作慢了一下,迪卢克抬起头来。
蓝发、褐肤,精致的异国面容。那人脸上的笑容已恢复到了最完美的样子,轻松地向他打了个招呼。
“哟迪卢克老爷,晚上好啊。酒馆打烊了没?我能再讨点酒喝吗?”
“……想喝什么。”
“午后之死!”
气氛得放松一如往日。然而,这并不是值得高兴的事。
迪卢克转过身,准备调酒原料。
今天他醒得很早。确切地说,是从噩梦中一身冷汗地惊醒,尽管那梦没留下一点痕迹。自己似乎很久没有做过清醒梦了……当然,这无关紧要。而当他问仆人凯亚在哪里时,却被告知凯亚早就出了门,说是像往常一样在蒙德闲逛。
上午,迪卢克照常在酒庄处理公务。他很努力地把注意力集中到眼前的纸页上,每次坚持的却总不到十分钟。所以下午,他索性也出了门,说是散心,实则一直在寻找着那个靛青色的身影——当然,寻找无果。
于是,抱着一点微薄的希望,他来到了天使的馈赠。
等待一天的人终于出现。然而,他却发现,自己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调酒器与杯沿相碰,琥珀色的酒液落入金属瓶中。在他背后,就像往常一样,凯亚开始有一搭没一搭地找话。“呼啊——今天可真累死我了。”他的声音比平时软了不少,不少抱怨似的嘟哝着。“跑了一上午,然后去找莱茵小姐叙了会儿旧——不过,阿贝多做的茶点可真美味啊,丝毫不逊色于爱德琳呢。”
……难怪找不到人,原来是喝下午茶去了。
迪卢克举起调酒器来摇晃。他知道凯亚现在一定正凝视着自己的背影——每次调酒,那家伙都会盯着自己不放,像在看什么魔术表演一样,不舍得放过一个细节。
最终,迪卢克回过头去,放下了刚调制好的午后之死。凯亚快乐地道了声谢,接过那只盈着酒液的玻璃杯。
许多个夜晚,这样的场景都会重复上演。酒馆内客人有多有少,不变的是面前蓝发的人。午后之死、苍谷落日,迪卢克在时,他永远会点这两种饮品。前者是能令人忘却一切的烈酒,后者则是有清爽甜味的果汁,口味天差地别。
这种喜好也是凯亚的秘密吗?
他看向正陶醉于美酒的那人。暖色光线之下,凯亚微笑着举杯,笑得恣意——与昨晚蜷缩在阴影中的他判若两人。
“请不要过问这些秘密了”——究竟是什么秘密在困扰凯亚,又是为什么连说出它来都不被允许?莱茵的保证、这么久的朝夕相处,足以作为凯亚安全的证明。如今,当凯亚一次次把“秘密”挂在嘴边时,他的第一反应早已不是怀疑了。怀疑属于暗夜英雄,而他是凯亚的朋友。
但……也只能是朋友了。
他用一整天时间反复思考,最后不得不承认了这一点——
他的确不应该干涉对方的秘密。
即便对方因它而闷闷不乐。
迪卢克向来不是优柔寡断的人:如果他们是仇人,迪卢克绝对会毫不犹豫地调查透凯亚的底细,抹杀一切隐患;如果他们是家人,他也会找出谜底,让对方正视那些悲伤,毕竟亲人有责任把对方拽出泥潭。更重要的,家人之间总有足够的时间与耐心,总有拯救他人意志的权利。
可他们是普通的朋友。或许……看凯亚对自己的态度,连挚友都算不上。一个是蒙德的酒庄主人,一个是浪迹天涯的坎瑞亚旅者,如萍水相逢的两朵蒲公英,打过照面便再难相见。
所以,在凯亚明确表现出抗拒时,他的确应当后退,对吧?
“嘿迪卢克,”对方唤回了他的注意力,“能再来一杯午后之死吗?”
“喝得太快的话,当心宿醉。”
“哎呀哎呀……迪卢克老爷还真是无情。”
凯亚遗憾地把手指搭在杯沿上,放低了声音。“就算想稍微借酒消愁一下……也不允许吗?”
几分钟后,凯亚满脸高兴地接过了店内最大杯的午后之死。叹一口气,迪卢克取出了一大瓶蒲公英酒和一大瓶白葡萄酒。
他感觉自己被耍了,但他没有证据。
三杯酒下肚,一片缙云般的酡红攀上了凯亚的面颊。灰蓝色的眸笼上一层水色,望向红发酒保,目光也像云朵一样飘飘摇摇。他一手撑着脸颊,一手有一搭没一搭地叩着桌面,淡淡的笑容仍挂在脸上。
“迪卢克,”酒意丝丝渗进男子的声线,“再来一杯?”
“你醉了。”
“离真正的醉还早着呢——我有自知之明啦。”
“……”又一杯烈酒被递出。
这家伙明天绝对会头痛,迪卢克想。喝得太多、太快,等上几小时,酒精中毒可有他受的。
像是回应他的想法一般,那边凯亚脑袋渐渐低垂,一下子从手掌中滑脱。失去了支撑,凯亚猛地抬起差点磕到桌子的头,有些茫然地向四周看了看。
……该准备醒酒汤了。
尽管差点撞上桌面,凯亚依旧继续饮着酒。“无论品尝多少次,这种味道还是这么美妙啊。”他喃喃道,“好想一直喝下去啊……”
“那你就要小心酒精中毒而死了。”
凯亚闷闷地笑了两声,缓缓晃动着杯中的酒液。忽然,他原本迷蒙的眼睛稍微亮了一点,转头望向迪卢克。
“嘿,我想起了一个问题——迪卢克,对于坎瑞亚战败的事实,你怎么看?”
擦拭酒杯的手猛然一顿。思忖片刻,迪卢克还是诚实地开了口:“……有些蹊跷。”
他忽然有点想埋怨凯亚。用秘密把自己束缚到不得不小心翼翼的是他,随口就丢出一个尴尬话题的还是他,就不能体谅一下朋友的感受吗?
“嗯哼,”意外的是,凯亚满意地点了点头。“我也这么觉得。当然,没有什么所谓遗憾——但,一个把炼金术摆弄到出神入化的国家,覆灭得如此轻易,自然值得怀疑。”
坎瑞亚人也觉得事情蹊跷……莫非,那个“秘密”有关……
“喂喂,眼神别突然锐利起来啊。我可不知道坎瑞亚为什么这么外强中干。”凯亚笑着摆摆手,瞬间掐灭了迪卢克还没成型的怀疑。“我只是……在旅行的时候,听到过一个有关战争真相的童话故事。如何,要听听吗?”
“……嗯。”
“就算是毫无真实可言的童话故事也想听?”
“……”迪卢克轻叹一声,“只要你愿意讲述,我便愿意听。”
我倒是希望你能多向我倾诉一点啊。
对方真的有点醉了,迪卢克想。说好了要讲故事,有那么几秒,凯亚却只是呆呆地望着他,眼神仿佛失去了焦距。但就在他觉得该把人直接抬回去时,凯亚忽然闭上眼睛,释然似的呼出一口气。
“好吧——那就,以午后之死作为讲故事的报酬?”
“随你。”
“成交。——咳咳!”
装模作样地咳嗽两声,凯亚挺直了身板。
“那么,坎瑞亚最好的吟游诗人,要开始他的讲述了哦!”
“什——等等,你跟谁学的这句话?”
“诶呀,开玩笑,开玩笑嘛!”
15
很久以前,有一位小王子出生在了坎瑞亚。为了庆贺小王子的诞辰,举国上下的炼金术士联合起来,为小王子打造了一颗金色的、圆溜溜的宝石。这颗宝石可不一般——它蕴含着坎瑞亚人技术的结晶,炼金术的精粹——之类,你知道的,跟童话故事讲科学干什么?
可小王子不喜欢这颗宝石。他喜欢的是偶尔偷偷溜到地面时,柔软的绿草与和煦的风。他和地上的孩子交了朋友,甚至……嗯,爱上了地上国度的公主!他们情投意合,很快就订立了婚约;地上无人知晓小王子的身份,或许,这里才是自己真正的家。
可他的父亲却要求他必须把宝石天天带在身上,不能取下。宝石是王子身份的象征,是有神秘力量的定时炸弹。没办法,揣着这么一颗珍贵的宝石,小王子连走路都小心翼翼,生怕被人发现,或是摔碎了它。
后来,坎瑞亚对七国宣战了。好巧不巧,深渊法师们发明出了一种超——级厉害的武器,正需要那颗宝石来启动。作为坎瑞亚的王子,他理应把宝石还给父亲,推动地上国度的覆灭。国王把小王子抓回地底幽暗的宫殿,要求他交出宝石。
然而,那一刻,小王子对宝石生出了深深的恨意。就是因为它,小王子不能无忧无虑地玩耍;现在,别人甚至要用它毁灭他喜欢的风景,毁灭他挚爱的公主的笑容。
于是小王子逃走了。他找到全世界最厉害、最善良的大炼金术士,通过她找到了神明。
神啊,我把这颗宝石交给你。请你保护地上的世界,让战火平息、大地回春吧;请你赐予我一丝怜悯,让我摆脱痛苦、获得幸福吧。
宝石碎裂了,消失在空中——神明回应了他的祈祷。一片金色笼罩世界,小王子失去了意识。
当他再次醒过来时,坎瑞亚已经败了。他躺在空无一人的宫殿里,挣扎着起身,走到了地表的世界。那里,一如记忆一般,绿草如茵、鲜花盛放。人们庆贺着战争的结束,喜悦的歌声在有香味的风中回荡。
看到幸福的人们,小王子也很开心。他想去找那美丽的公主,到了城门前却被守卫拦下。
“你们不认得我了吗?”小王子困惑地说,“我是公主殿下的未婚夫啊!”
“公主殿下从来没有什么未婚夫。”皱眉的卫兵这么回答他,“如果你再胡说八道,我就要把你赶出城门了。”
就这样,小王子发现了——整个地上的国度,没有一个人记得他。不仅如此,他曾经栽下的树、曾经种下的花,全部消失得一干二净,如同从未存在。他想重新栽下花草,可它们都很快枯萎凋零,没有任何例外。
他再次找到那位善良的炼金术士。炼金术士面露悲伤,对他说:
“这就是拯救世界的代价,王子。我是此时世界上唯一记得你的人。那颗宝石强大到写入了因果,只有从因果根源入手才能彻底抹消。”
“而你,与宝石联系最密切的人,会被时间本身所遗忘。再过不久,你就会从这世界上彻底消失。没有人会再记得你——包括我在内。”
那一刻,小王子明白了。
他此刻所感受到的一切,都是必须归还于时间的借贷。
小王子再没找过那位已经遗忘他的公主。他在地表漫无目的地游荡,看着那曾经觉得无比美丽,如今却只感到厌倦的风景。他的心渐渐变得麻木而僵硬。日子一天天过去,直到某天,他感到自己被一股力量所召唤,召唤他回到大地中去。
“我该走了。”最后的最后,小王子对着公主所在的方向说。
想来这样的日子也已经活够。他慢慢地回到起始的宫殿,躺在冰冷的石板上。
就这样,小王子消失在了地底。没有任何人记得他的存在,他的一切都随着真相一起湮灭,无人能再知晓。
“你们坎瑞亚的童话故事都这么……奇特吗?”
讲述完毕,迪卢克忍不住说道。这根本不是该给小孩讲的故事吧?
“谁知道呢。”凯亚耸耸肩,“或许只是些不愿面对失败的人编出来,把锅推给不存在的王子,以在后辈面前掩饰自己罢了。不过,我倒是蛮喜欢这个故事的。即便我不太认可这个王子的选择。”
“是因为他对国家不够忠诚吗?”
“不是这个选择啦!”凯亚失笑。“这点我跟他立场一致。只是,如果我是他,可不会在知道真相后自暴自弃。毕竟酒这么好喝,能赚一口是一口,应该抓紧时间享受生活才对。”
“……你的想法不错。”
“嗯哼,谢谢夸奖。但……”
蓝发的旅人轻轻放下了酒杯。
“其实,我也能理解那王子的想法。”
或许是酒精作祟,凯亚的声音低哑了不少。他半阖着眼,望向着红发的酒保,目光失去了焦距,渐渐变得朦胧。
“当被世界遗忘的时候,比起麻木,把握此刻才是正确的选择。”凯亚喃喃道,“毕竟,只有积极地活着才能收获幸福。”
“但是……一旦拥有了幸福,那迫近的死期就会更加令人痛苦。相反,一无所有就不怕失去——正因如此,我才能潇洒地流浪。”
“可现在啊……”
他露出一个淡淡的微笑。
“……我似乎,又拥有可以失去的幸福了。”
“我的心从不属于坎瑞亚,可我的血脉属于。我可以抛弃一切在提瓦特流浪,但提瓦特的任何地方都不会是我的家。如今,蒙德接纳了我,我重新拥有了太多东西:可以遮挡风雨的住所、可以任意畅饮的美酒,还有……可以依靠的人。”
“可,因为一些原因,我终究是要离开的。就像童话里所说的一样,这一切……都是终将归还给时间的借贷。”
轻轻地,凯亚叹了口气——气息里不着痕迹地划过一丝颤抖。
“很多时候我都会明白,其实,自己没有想象中的那么果断洒脱。我有点贪心又十分怯懦,喝到一杯酒就想再喝一杯,得到更多了却又害怕失去。我曾以为我能安心享受这一切,毕竟,及时行乐嘛。可现在……我却再也不能说出这种话了。莱茵、可莉,还有……你,都是我的……我……我真的……”
“……不想离开啊。”
他几乎维持不了声音的平稳。艰难地吐出最后一句话,他疲惫地闭上了眼睛。
大脑昏昏沉沉的。那不只是酒意在作祟,还有……来自心脏的抽痛。这比预计的要艰难啊,他想。他需要冷静一会儿——就一会儿,然后继续笑起来,继续若无其事地抛出话题,继续——
“……凯亚。”
身体不受控制地抖了一下。像是等待审判之剑从头顶落下一般,他慢慢地睁开眼。
就这样,他看到了迪卢克。模糊的视线里,那人的耳尖是淡淡的红色。他定定地注视着自己,目光坚决而不失温和,赤红的双眸如两点不息的焰火。
而在他向自己伸出的手中,握着什么东西。视线缓缓下移,又一片红色渐渐进入视野。
一朵纸玫瑰。
一朵丑丑的,用红色与绿色的彩纸折成的,纸玫瑰。
心脏的跳动都颤抖了起来。
“今天上午,和爱德琳临时学的……折得不太好。”酒庄主人的声音有些局促,“原本打算再多练习练习,但……”
他又把玫瑰向前递了一点。深吸一口气,他直直望进凯亚的眼睛。
“……我想送给你一枝不会凋零的玫瑰。”
语气郑重如骑士圣洁的誓言。
“或许我无权过问你的过往与秘密。同时,在你眼里,未来是什么样子,我也一概不知。但是凯亚,我想告诉你:若我只能与当下的你同行,我便会尽力,做好每一个当下。就像纸玫瑰不会随季节枯萎,酒庄的客房会永远为你而留,天使的馈赠也会永远向你敞开。如果你需要帮助,请告诉我;如果你想要倾诉,我也愿意聆听。”
“我会珍重你的秘密——就像,这玫瑰的花语一样。”
轻轻地,迪卢克把玫瑰放进凯亚手中。
“过去与未来如何,这的确是值得忧虑的事。无论当下如何欢愉,盛宴也总有散时。但是凯亚,过往不应成为枷锁,未来的苦难不必预支。不能因为害怕失去就不去接受幸福,而且——我会一直在这里。”
火色映入灰蓝的波光。
“也许,在不久的将来,你会再次踏上旅途。但请记住,蒙德永远欢迎你,欢迎你再次到来。风神会护佑你自由而高洁的灵魂。”
“而我也不会忘记你。我会等待,并且期待——期待我们的下一次相遇。”
寂静如水,注满仅有两人的房间。
坦白讲,迪卢克向来不擅长表达情绪,更不擅长安慰别人。他思考了一整天,最终还是决定把自己的真实想法和盘托出。心脏在胸腔跳得厉害,手心已经被汗濡湿。有些不安地,迪卢克凝视着凯亚。
过于漫长的数十秒后,沙哑的声音自耳边传来。
“……什么啊。”
凯亚抬起头,灰蓝的眸中盈满泪水。那笑容并不完美——然而,比之前任何时候都更真挚。
迪卢克的心跳漏了一拍。
“明明小可莉教过你编花环了,下一次手工成品还是这么丑……”凯亚的声音是颤抖的,“……而且,明明连向坎瑞亚人送玫瑰意味着什么都不知道……明明不知道诺言能否兑现就轻易许诺……”
然后,一双手轻轻按住了坎瑞亚人不停发抖的双肩。
迪卢克用双臂环住了凯亚。
猛然睁大眼睛后,泪水便从仅存的左眼中滑落。而后,一颗,又一颗,眼泪止不住地滚落面颊,凯亚抬起发颤的双手,紧紧抓住了迪卢克外套肩侧的流苏。
“没事的,”他听见迪卢克在自己耳边低语。“没事的。”
——他忍不住了。
放逐自我一般地,他闭上眼睛。
不再抑制肩膀的颤抖。不再抑制喉中的呜咽。不再抑制拥抱的冲动。泪水濡湿他的领口,渐渐地、渐渐地,低声啜泣变成了放声大哭。迪卢克将怀中人抱得更紧,安抚性地拍着对方不停起伏的背。
而那纸做的、没有香气的玫瑰,依然被凯亚捏在手心,死死抓住。
笨蛋迪卢克,凯亚想。这离他想要的真正的玫瑰差得太远了。花瓣硬邦邦的、造型丑得离奇,送花者以为的花语也并非他想听到的那个。
可它的确是一朵玫瑰啊。
就像此刻对方拥抱的温度,如此的真实,如此的令人想要落泪。
莫名的温暖涌入胸腔,几乎要满溢出来。泪水不断自眼眶滑落。在迪卢克怀里,满脸泪水的他露出一个微笑,如同享用临刑前最后的美餐。
足够了。
凯亚对自己说。
不知过了多久,他的意识渐渐陷入了迷蒙。那是酒意、悲伤、悔恨,还是……令人沉醉的幸福?他不再去想。
四肢百骸从未如此轻松,安宁与平静取代了疲惫的思绪。松开双手,他放任意识中的自己向后倒去,就这样,静静地,落入地底漆黑混沌的深渊。
当迪卢克轻轻放开凯亚时,对方已经睡着了。半干的泪痕仍残留在面颊上,眼角红红的,双唇微启,温顺得流露出几分脆弱。
轻叹一声,迪卢克小心地抬起凯亚的胳膊,慢慢移动他的上半身。熟睡的人咕哝一声,没有醒来的意思。还算顺利地,迪卢克把人背了起来。
而就在这时,像说梦话一般,凯亚低声唤出了两个字。
“……义兄。”
是已经故去的亲人吗?迪卢克想。罢了,那不是自己能轻易询问的话题。
迎着月光,他慢慢踱出了酒馆。
晴朗的夏日,蒙德的夜空总是繁星闪烁。自己与凯亚在初夏相识,而如今已是夏日将尽。
望着旷远的夜空,他忽然想到,这或许是他们共度的最后一个盛夏了。
无论未来凯亚会去哪里,晨曦酒庄会永远为他敞开。凯亚也曾说过会回来拜访自己。但……
无名的哀伤如月光般洒落。
抿了抿唇,迪卢克清空内心莫名的不安,继续向前走去。
15
如果迪卢克能记得每次的梦境,那他便会发现,今夜的梦是最特殊的。
他站立着。站立在哪?不知道;自己穿着如何?不清楚。因为他正被一片金色淹没——不同于以往稀薄的雾气,而是汹涌的、直接将他整个吞没的洪流。曾经缥缈的雾此刻有了实体,他在混沌的金色中前行,如同自峡谷底端逆流而上。他在呼喊,撕心裂肺地呼喊——这次,他听到了自己的声音。
“凯亚!”
是那个本应与他陌生的旅人。
用尽全力,他挥出手中的大剑,短暂地劈开了金色的浪潮。脚踝脱离洪流的束缚,他奋力一跃。
而后,腾空的瞬间,他看见了自己呼唤的人。
金色洪流的源头,凯亚站立着。他就是那汹涌金色的来源。蓝发的男子转头看向他——没有金雾遮挡面容。熟悉的面庞上没有眼罩或纱布,他露出了右眼:璀璨的金色异瞳。那金色在发光,愈来愈亮,雾气自那眸中涌出,如同金色的眼泪。
凯亚在笑着,笑得像哭。
“迪卢克!”他对自己喊道,“和天理的交易成功了……我成功了!”
而后,汹涌的金色便淹没了那人的身形。
——迪卢克睁开眼睛。
周围是熟悉的房间。独属于清晨的寂静围绕着他,昭示着又一个平凡早晨的来临。刚刚……是不是又做梦了?有些模棱两可地,迪卢克揉了揉头发,呼出一口气,从床上坐起。
穿戴完毕后,他走出了房间。有仆人向他行礼,他点头回应。
“凯亚出门了吗?”
“没有,迪卢克老爷。凯亚先生还在房间休息。”
昨夜喝了那么多酒,今天大概是没办法早起了。迪卢克无奈地想,如果还有下次,他可不能再这么纵容对方了。
“暂时不用叫他。——还有,准备一碗醒酒汤吧。”
“是。”
随后,像往常一样,迪卢克在书房处理起了酒庄的日常事务。时间一分一秒过去,然而,直到爱德琳在餐桌上摆好了午饭,凯亚也没有出现。是宿醉很严重吗?望着一桌饭菜,迪卢克皱了皱眉。
还是先把凯亚叫起来吧。
吩咐仆人温一温已经凉掉的醒酒汤,迪卢克走上二楼。
说起来,明明是一间客房,凯亚的房间却与迪卢克的卧室距离很近。他记不清自己设计酒庄时的用意了,但真正需要借住的客人屈指可数,不必担心安全问题,这件客房也就保留了下来。
行至客房前,他敲响了凯亚的房门。
叩、叩。
没有回应。
叩、叩、叩。
“凯亚?”
没有回应。
一点凉意忽然攀上指尖。握住门把手,他向内推门,却发现门被从内部反锁了。吩咐仆人去取备用钥匙,他再次尝试敲门,渐渐地,敲击的频率越来越快。
“凯亚?凯亚!”
没有回应。门内是一片死寂,无论如何仔细地去听,都捕捉不到一丝活物存在的痕迹。
当钥匙插入锁孔时,他的手在不受控制地微微发抖。我在害怕什么?他问自己,但混乱的思绪给不出任何答案。钥匙在锁孔内转过两转,或许是用力过猛,门锁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呀声。
咔哒一下,锁定接触。迪卢克迅速向内一推,木门随之而开。
而后,酒庄主人定在了客房门口。
一张书桌,摆着一个小花瓶;窗边原本有一盆玫瑰,如今早已消失不见。床铺明显被仔细整理过,被单没有一丝褶皱——熟悉的摆设,只是少了生活的气息。
而凯亚已不在这里了。
一支纸玫瑰被放在床头。窗户向外大开着,任由风涌入涌出,纱帘飘动,如同转瞬破碎的波涛。
16
“你来了。”
听到门被打开的声音,莱茵多特淡然抬头。女子宝石蓝的双眸平静无波,金色长发在脑后挽起。身着朴素的长裙,她坐在椅子上,手中的花环编织了大半。
相比之下,对面的人就比较狼狈了:凌乱的红发夹杂着未融的细雪,呼吸还未平复,胸口不受控制地起伏。
“欢迎光临寒舍,莱艮芬德先生。”
“……打扰了,莱茵多特女士。”
迪卢克的声音有些沙哑。
在龙脊雪山的加速行进消耗了不少体力。然而,心底的冰冷比身体的疲惫更令人痛苦。对他的到来,莱茵似乎一点都不意外。在迪卢克脱掉斗篷时,她又低下头去,编织着手里的花环——用小灯草、嘟嘟莲和……玫瑰。
察觉到迪卢克略微凝滞的视线,莱茵平静地与对方四目相对。略微举了举手中的花草,她说:“准备悼念一个人。——不快些编织完的话,就会遗忘。”
……准备悼念?遗忘?
将对方细微的表情变化收入眼底,莱茵轻轻叹了口气。
“我知道你为何而来,迪卢克老爷。”女子的声音清冷如雪,“而且,既然你已选择来拜访我,想必你已经有了面对真相的觉悟。”
“我曾向凯亚许诺保密他的一切。但……已经没有必要了。”
“时间紧迫,迪卢克先生。就让我简要地为你讲述真相吧——你我马上便会遗忘的真相。”
17
昨日傍晚。
龙脊雪山,风雪的呼啸一刻不停,凛冽刺骨。然而,有炼金术加护的营地中却是一片温暖。莱茵多特捧起茶壶,为对面的坎瑞亚人斟了一杯花茶。“这边还有些阿贝多烤的糕点,请随意。”
“多谢了,莱茵。”
凯亚小心地端起冒着水汽的茶杯。注视着对方,莱茵轻声叹了口气。
“……所以,现在,我的秘药也阻止不了玫瑰的枯萎了吗。”
“我想没错。”凯亚平静地说。“通过植物枯萎的速度,判断世界‘抹除’作用的强弱……那么,明天,就是我该离开的时候了吧。”
“……”
“别愁眉苦脸的嘛,莱茵小姐。战争已经结束了,忘记我也没什么损失。”
“他呢?”
“迪卢克?”
只一瞬,凯亚便明白了莱茵意之所指。他笑了,眉眼间却有苦涩的味道。
“还是老样子——他什么都不记得了。就像……这世上除了你我之外的所有人一样。”
他把茶杯轻轻放回盘中。房间被静默笼罩,唯有窗外隐约的风声入耳。
“……为什么不告诉他。”过了许久,莱茵静静地问,“以那位莱艮芬德的洞察力,面对一个看似无理、实则处处符合逻辑的答案,他应该会接纳。你们现在也是很有默契的朋友,不是吗?即便不可能再成为恋人,你也有理由和他……”
炼金术士的声音渐渐弱了下去,最终归于沉默。注视着对面无言的女子,凯亚无奈地苦笑了一下。
“您也明白的吧,莱茵小姐。”他说,“我的恋人,已经和过去的我一起,永远地被时间掩埋——作为终结战争的代价。这一点,在我以右眼为代价向天理交换和平时,我就已经明白了。”
十指交叠,凯亚望向了窗外无垠的白色。
“我一向认为,记忆也是一个人不可分割的一部分。”他轻声说道。“如果没有那个雨夜,或许,迪卢克会一直是热情开朗的性格;如果忘记莱艮芬德家给予我的温暖,或许我便会堕落为童话书里十恶不赦的恶棍。”
“所以啊,莱茵小姐——杀死记忆的同时,我也杀死了那个爱我的他。现在的迪卢克·莱艮芬德,并不是我的恋人。这就像……真花和假花的区别。假花不会枯萎,然而却没有柔软的花瓣、自然的香气。即便用最高级的丝绸编织、最好闻的香水喷洒,它也依然是假花。”
“……但假花也有假花的美丽,不是吗,凯亚先生。”
“嗯,没错。所以我才会感到不舍啊。”
说到这里,凯亚发出一声轻笑。
“说起花,我还送给他过一枝玫瑰。在他眼里,那只意味着‘守口如瓶’,而不是‘我爱你’。利用遗忘来悄悄玩点这样的把戏,倒也不错。”
“凯亚……”
“不要露出悲伤的表情,莱茵小姐。皱纹可是女士美丽的大敌哦。”
向后靠上椅背,凯亚抬起头来,目光渐渐虚化。
“如果义兄还在,他一定会不顾一切地尝试拯救我吧。哈,在这样的事上,他的态度永远都那么强硬。”他喃喃道。“接纳我也好,让我正视内心也好,爱我也好……一步步把我拉出泥潭,一遍遍告诉我,我值得被爱。”
“可惜,没有如果。”
“是我选择抹除了自己,也抹除了那个爱我的他。”
“如今,他的人生里从未有我,也不会再有我。我的归处是被遗忘的过去,注定在时间之外腐烂死亡。”
“但他依然是那么温柔。所以……我就更加不舍了啊。”
被捧起的茶杯中涟漪泛起。向炼金术士望去,凯亚露出一个哀伤的微笑。
“其实,如今的迪卢克,骨子里仍是那样——剖析他人,更剖析自己,就算经历刮骨般的痛苦,也要斩断黑暗、寻求光明。他早就起疑了,如果我再瞒一段时间,或许他便会罔顾我一次次的强调,主动调查我的秘密。”
“但这样的如果也不存在。我们只有这点时间,连成为挚友都不够,连下定决心挑破界限的过程都走不完。”
略微颤抖地,凯亚呼出了一口气。定了定神,他又恢复了冷静的姿态。
“今天,我又把蒙德走了个遍。”再度开口时,他的声音低哑却温柔。“蒙德城,清泉镇,望风角远方的大海,达达乌帕峡谷的剑丘。这样,等到明天我消失的时候,我也不会忘记蒙德的景色。”
“而等跟您告别后,我……就去找他。先去天使的馈赠看看,再回酒庄,普通地聊聊天,再骗几杯午后之死……之类的。哦,或许我可以给他讲讲那个童话故事?”
“你编的那个?”莱茵终于开口。“该说不愧是你吗……拿金色宝石比喻右眼,还拿公主比喻迪卢克,把真相全藏到童话故事里。只不过,真正的王子在与‘神’交易前,就已经知晓了代价。”
“谢谢夸奖,全世界最厉害、最善良的炼金术士。”
凯亚小小地微笑了一下,眸中有水色闪烁。
“而在今晚,就是我该离开他的时候啦。如果去告别,恐怕会被好好质问一番……那就,从窗户翻出去吧。”
“只是,这样不辞而别,不知道他会不会埋怨我呢。唉,算了——”
“——毕竟他马上就会忘记。”
时间悄然流逝,茶会到底还是接近了尾声。放下叉子,凯亚释然地呼了口气。
“谢谢款待,莱茵小姐。”他站起来,向炼金术士行了一礼。“那就,再见了。”
“——这就足够了吗?”
与道别相反,莱茵出声追问。
而凯亚没有回头。
“足够了。”他轻声说。
撒谎。
女子宝石蓝的双眸总是平静无波。然而此刻,无形的波浪正在那里翻涌。她最后一次看向坎瑞亚终末的王裔,努力把那高挑的背影印入脑海,努力记住被人遗忘的英雄最后的模样。
“哦,对了。”开门出去前,凯亚回过了头。“如果迪卢克来找您,请您转告他——”
深吸一口气,莱茵望向面前面色惨白的红发男子。
“这不是你的错,迪卢克。”女子哀伤地复述着那人最后的话,“谢谢你,谢谢你赠与我的一切——只是可惜,我没能为你留下一枝玫瑰花。
18
迪卢克在林间奔跑。
体力已经几乎到达了极限。自发现对方失踪后,他的脚步就没停过。烧灼感在胸口蔓延、双腿已经麻木,可他依然没有放慢脚步——不敢放慢脚步。
“大约再有半个小时,我们的记忆便会被再次清除。”莱茵的话又出现在脑海,“那就是……那人本身的概念,在世界上彻底消散的时候。去旧宅吧,迪卢克老爷——他就在那里等待死亡。”
风呼啸着从耳边掠过,他咬紧了牙关。
坎瑞亚的旅者,坎瑞亚的王裔。喜欢喝酒的凡人,拯救世界的英雄。素不相识的陌生人,自己的义弟。稍有默契的朋友,誓约余生的恋人。说好再见的来客,即将永别的故人。
……什么啊。
蓝发人的音容笑貌浮现在脑海。灰蓝的眸,褐色的皮肤,总是弯起的眼尾……朋友?恋人?混乱的思绪两极分化,几乎要把他整个撕裂。
不,迪卢克,暂时不要想这些会让自己放慢速度的事!你现在要做的只是加速,加速到那个地方去,去找到——
去找到……
……
发觉异常的那一刻,他险些趔趄了一下。前进的脚步没有放缓,浑身的血液却仿佛都在瞬间凝结成冰。
去找到……谁?
他不记得那个人的名字了。
晨曦酒庄并非莱艮芬德最初的居所。在蒙德的郊野,有一处旧宅。被遗忘了的从前,凯亚正是在那里与迪卢克一同长大。
而今,酒庄主人早已离开了最初的家。虽然偶尔还会有仆人来打扫,但……当“家”分崩离析之后,即便被整理得一尘不染,荒凉仍旧会蚀入房屋的每一个角落。
“……呼。”
蜷缩在本该属于自己的房间角落,凯亚颤抖着呼出一口气。昔日温馨的卧室如今空无一物,只有身下木板的吱呀声没怎么变过。闭上眼睛的话,简直就像以往和义兄玩捉迷藏时一样。但……
背靠着墙壁,凯亚看向自己的双腿。它们正在渐渐变得透明——淡淡金色的雾气笼罩了他的身体,温柔地麻痹感官,将实体虚化。
没有多少时间了……还是睁着眼吧。
哪怕看到的是已经荒凉了的家。——哦,不对。在抹除了自己痕迹的世界里,这个房间,恐怕也不是自己的房间了吧。
他想笑,可如今维持清醒都是件费力的事。冰凉自四肢攀上躯干,感知逐渐淡化。
最后的抹除开始了,他想。
按照莱茵的理论,在自己的身体渐渐消失的同时,他人关于自己的记忆也会再次缓慢消失。也就是说,此刻,迪卢克正在渐渐忘记自己。
渐渐忘记……会是什么感受?凯亚有些费力地想。先忘掉长相,再忘掉名字之类的?既然是渐渐,就应该有遗忘的先后吧。那,迪卢克最后记得的关于自己的事,会是什么呢……自己欠他多少酒钱吗……
扯扯嘴角,他干笑了两声。笑声没什么气力,在一片死寂中分外突兀。
如果是在捉迷藏的时候偷笑出声,自己一定会被义兄发现。然后,一团红色就会兴奋地翻滚进自己的房间,“找到你啦!”——附带一张过分明媚的笑脸。
似乎有温热的东西从脸颊滑下。
但他不在乎了。毕竟,没有人会看见;毕竟,没有人会记得。
记忆中的男孩一头红发,笑着把他拽出阴影,嚷嚷着要进行下一轮游戏。一瞬间,他仿佛看到了自己——蓝发的小孩被哥哥牵着,无忧无虑地大笑,向自己面前的远方奔去,渐行渐远。
……带上我吧。他开口,却发不出声音。
别丢下我一个人啊。
呼吸的频率已经到达极限了。漫长若一个世纪的奔跑后,旧宅终于出现在了视野中。
他只恨自己不能再快些。同时,他在脑海内拼命地重复相同的话语。
记忆如拼图般碎裂,一块块消失无踪。其他的东西忘记也罢,只有这件事……一定,一定要传达……
渐暗的苍穹之下,红色的身影向前方飞奔而去。
凯亚并非没有面临过死亡。
无论是在骑士团受重伤时,还是与天理交易而失去意识时,都是这样的感觉——冰冷的、如同已经被放入棺椁中的身体,一点点淡化消失的感知。
早在取出右眼交给天理时,他就已经知晓自己的结局。他不会怨恨什么。世界有时就是这样——你竭力在每一步做出最好的选择,可结局却不甚完美。
而对他以外的所有人而言,结局都是美好的。这样还不足够吗?他从神明手里狠狠赚了一笔,避免整个大陆因坎瑞亚炼金术的极致而毁灭。
只是……
眼皮渐渐沉重了起来。
只是,在被世界遗忘的角落独自死去。
这是多么无力的寂寞啊。
视野渐渐蒙上一层金色。
他微微垂头,毫不意外地,看到自己半透明了的身躯。世界在呼唤他。是时候该归于地底,彻底终结由他而起的因果循环。慢慢地,金色覆盖了眼前的景象。听觉、视觉已然全部失灵,如同坠入了金色的寂静深海。
这一刻,终究还是到来了。
思考渐渐变得困难。不过,他还有一点时间。泛滥的金色中,他在脑海里描摹起图画。安柏兔耳一样的发饰。琴伏案工作时的身影。可莉天真烂漫的表情。克里普斯老爷欣慰的笑容。还有……
就在这时,尚未完全消失的触觉发出信号。自肩膀到脖颈,自腰侧到后背。
有人在拥抱他。
那一刻,一切的一切都离凯亚远去,唯有身体的触感如此真实。迪卢克抱着自己,胸膛急促地起伏着——他应该跑了很远的路吧,凯亚想。那人的头紧紧抵着自己还未虚化的肩膀,嘴唇翕动,说了几个字。
我听不见了啊,迪卢克。但……没有关系。
满脸的泪水中,凯亚露出一个笑容。
在生命的最后,他想,他是如此幸福。
虚化的躯干最终分崩离析。眼前,金色逐渐被白色取代。在双臂彻底融入金雾、破碎消失前,凯亚抬起双臂,静静地,拥抱了他。
而那人也收紧了怀抱,颤抖着回应自己。
熟悉的温暖如同丝线,连通起二十多年间细碎的瞬间。深渊宫殿之中,他们的拥抱是硝烟的味道;深夜时分的酒馆,唇齿间分享着烈酒的芬芳。骑兵队长与暗夜英雄、蒙德城的双子星,短暂的一生中他们无数次拥抱,十余年相伴的过往掠过他的眼前。
属于少年人的童声与成年男子的嗓音一同响起。
“回家了,凯亚。”
最后的最后,一幅景象浮现在微弱的意识中。或许是一个月前发生的事,又或许是,他们还是恋人的曾经。视野中是无尽的白色,唯有两人相对而立。蓝发的向红发的递出一枝玫瑰,红发人微笑着收下,面色温柔如风。
——如果天堂存在,那里会有玫瑰花吗?
这么想着,凯亚安静地闭上了眼睛。
19
迪卢克猛然回神。
此刻,自己正半跪在一间木屋的地上。大脑不知为何陷入了短暂的混沌,缓慢地眨了眨眼,他站起身来。自己所处的位置正好靠窗,起身之后,黄昏暖橙的光线瞬间洒落,将他笼罩。
哦,他想起来了。这里是旧宅的客房。他今天下午没有事务,刚好又有些怀念童年与父亲相伴的时光,就来这里看一看。
呼出一口气,迪卢克环视四周。客房的装修仍是他记忆里的模样,只是家具被搬去酒庄了而已。
回过头,他望向那被金光洒满的窗户。远方夕阳逐渐落入群山,的天幕中已有隐约星光。
几分怅惘没由来地生于心底。叹一口气,迪卢克准备离开房间。
而就在他低头之时,地面上的一点红色吸引了他的视线。略一挑眉,迪卢克蹲下身去。
在他足尖前方不远处,落着一朵纸玫瑰。红色的花瓣,绿色的茎,仿若某段过往永恒沉默的遗物,静静地、静静地,注视着自己。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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