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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7

 

“到了?”

 

男人冷淡的声音冷不丁地从身后响起。我浑身一抖,差点把手里的地图丢出去。

 

一阵手忙脚乱后,我重新对照了一遍地图与眼前的地形。“咳……如果地图没错的话,”我指指前方,“我们马上就到了。”

 

迪卢克点点头,还是熟悉的平静模样。他继续向前走去,我望着他的背影,无言地咬住了下唇。

 

昨晚,我提起家人的时候,他那句轻飘飘的“先死去的人是我”着实把我吓了一跳。虽然他本人并没有什么表情波动,我还是用风神的故事强行叉开了话题。就连今天行进时,我都拼命加快了速度,生怕一路上再碰到什么会让人触景生情的东西。

 

空啊,你自己才是个榆木脑袋!我恨恨地数落着自己。

 

早在果酒湖就该发现异常啊!迪卢克是百年之前死去、想要归乡的英灵,就算他表面上再波澜不惊,面对早已面目全非的故乡,心里也一定是会难过的!你这家伙,一直以来迟钝成了什么样子啊!

 

我强行中断了自我检讨,慢慢地、极其羞愧地,捂住了脸。

 

不过……手指微微张开一条缝,我悄悄打量起了迪卢克的背影。

 

他远比我想象中要冷静。

 

正因如此,我才会忘记顾及幽灵所谓的乡愁。

 

无论是面对果酒湖的改变,还是聆听我所讲述的事实,他始终都是这样平静,顶多挑一下眉、简短评价一下,就又恢复到了面瘫状态。平和,疏离,他双手环胸,沉默地注视着陌生的世界,任由时光把自己包裹成一尊蜡像,温度异于常人,却又无比冰冷。

 

是坚强到内心固若金汤,什么伤痛都无法侵扰吗?

 

还是,已经把残酷的事实向自己讲述了太多遍,连悲哀都趋为平静了呢。

 

迪卢克本不该是这样的。返乡的幽灵面对已是废墟的故土,无论如何都应该会悲伤——这个事实如同冬日凛冽的寒风,吹醒了我满怀欣喜与希冀的头脑。我隐约感觉,这场旅行平和的外表下,有着某种东西,某种像乌云一样挥之不去、压在天边的东西。

 

它是什么呢?然而,那时的我却无法清晰地感知。

 

“不出发吗?”迪卢克的声音把我拉回现实。一如既往、仿佛永远不会改变的,平静的声音。

 

我赶忙回应,小心地折起地图,三步并两步跟上了他。

 

暂时还是不要思考这么多了吧,我这样想着。

 

 

 

在人类与天理开战之前,文明的痕迹曾经遍布提瓦特大陆。一百年,对人类来说已经是相当长寿的一生,但对文明的痕迹来说,或许不长不短。

 

此刻,横亘在我们面前的这道残破城墙,就是文明经由岁月打磨的证明。

 

“蒙德的规模并不算大。”迪卢克把手搭在城墙上,掌心贴着石砖斑驳的断面。“蒙德城、清泉镇,这两个地点是蒙德人聚居的主要场所。作为国家,蒙德在七国之中算是规模较小的——或许这也是它能在天理之战之中留到最后的原因之一。”

 

他指指西北方向。“再往那里走几分钟,就是旋转而上的石阶。广场、大教堂、公墓,都会在那里。”

 

我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只看到几个土丘。

 

蒙德,自由与风的国度。可是,看着此刻四周的情况,我实在是理解不了这个称号。

 

不到五米、破破烂烂的石墙勉强围成一个圆弧,裂隙间攀附着丑陋的青苔;倾塌之处,大理石风化成普通石块的大小,胡乱堆在地上,如同被打翻在灰尘中的一大袋面粉。城墙内,残破的砖瓦与泥土交错,褪了色的红、带着黑的棕,拼接成一块光怪陆离的地毯。有杂草生在红与棕之间,纤细的草茎白得像纸,好像风一吹就会折断。


愧疚再次涌上我的心头。然而,迪卢克却仍旧步履稳定地穿行于瓦砾之间,环视四周的样子简直像是在博物馆参观。

 

“你担心我看到废墟会悲伤?”像是看穿了我的思想一样,迪卢克回头看向我。

 

“啊、啊?”

 

腹诽被当事人一下子挑明,激得我浑身一抖。

 

迪卢克沉默地注视着我。片刻之后,平静地开了口。

 

“无论如何,蒙德灭亡已是事实。第一次知道这个消息时,我的确用了不少时间才接受。这是我心中最为珍重的土地,如今时过境迁,如果没有心理准备,我确实会像你担心的一样悲伤。”

 

“但是——过度沉湎于过去的美好,并非理智的行为。何况,对于蒙德,我并没有……悔恨,这样的情感。”

 

他望向一片片断壁残垣。暗红的眸子盛着回忆,也有……更多的什么东西。

 

“所以,寻找遗物,是我现在最核心的目标。”不等我应答,他便继续向前迈步,“感谢你的关心。但,我不会那么脆弱。”

 

我僵在了原地。几秒之后,我才反应过来,无奈地甩甩头,匆匆跟上他的步伐。

 

然而,那时,我并没有意识到两个问题。

 

对蒙德没有悔恨,言外之意,不就是对另外的事物有着悔意吗?

 

还有,若是他真的能完全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又怎会越过向导,只以背影示人呢。

 

 

 

我们一前一后地行走着。我不时捡拾起破碎的瓦片封进小包,迪卢克则不断环视周围,沉静的视线扫过每一个角落。

 

而就在我把又一份样本装进背包时,迪卢克忽然折返了回来。

 

“前面有人。”他压低了声音。

 

“……!”

 

人?

 

在这片废墟里?!

 

我的第一反应是想跑——妈耶我现在可是带着个幽灵的人啊被发现的话——

 

“所以,去拜访一下吧。”迪卢克面色淡然地说。

 

“啊、啊?”

 

我又跟不上他的思路了。

 

缓缓吐出一口气,迪卢克脸上显出无奈的神色:“你不是来调查的吗?有人在废墟里生活,很有可能是你的同行或者留恋家乡的居民。送上门的机会,不打算利用一下?”

 

他话语中的揶揄令我尴尬不已。没想到迪卢克先生也会有调侃别人的时候啊,我想。

 

“那么……迪卢克先生?”

 

我的手心立刻多了块火红色的宝石。放轻脚步,我缓缓绕过了面前杂草丛生的土丘。

 

一座简陋的木屋映入了我的眼帘。

 

原木表面粗糙,显然是出自风雨的手笔。木屋前是几方菜畦,篱笆围着翠绿欲滴的蔬菜,倔强地点缀着荒芜的废墟。蹑手蹑脚地走到木屋前,我抬起右手,准备敲门。

 

而就在这时,一种属于少女的、略带惊讶的声音,在我身后响起。

 

“哇,”她是这么说的,“是活人诶!”

 

 

 

 

迪卢克:

 

几个月前,天理毁掉了坎瑞亚首都的国王雕像。当然,那雕的可不是我,可能是坎瑞亚的开国元勋之类的吧。

 

……写到这里我想像了一下我被雕成雕塑的样子。

 

然后想起蒙德有人会在半夜爬到雕像上的传说。

 

还是算了。

 

天理的第一次袭击后,我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走出过王宫。直到背上的伤好了大半,那群毛团总算允许我出来放放风。雕像大概就是在那次袭击中被摧毁的——腰部以上尽数崩毁,一道狰狞的断面横在腰际,粗糙而尖锐。坎瑞亚人看向这尊残破的雕像时,神情总是悲伤的。我努力想和他们一样难过,但是失败了——呵,还是接受现实比较好:我始终没办法真正融入他们。

 

你可能会奇怪,为什么我忽然在信里重新提到这件事?那是因为我今天忽然有了一个想法——

 

——如果蒙德的神像也被摧毁。

 

那并不是我血脉相连的土地。可在想像出那个画面之后,我还是会真实地觉得……

 

到了那时,我应该会感到悲伤吧。

 

在我不算长的人生里,一个问题始终困扰着我:无法更改的血脉、数年真实的记忆,究竟哪个更加重要?每当我将天平向一端倾斜,另一个就会在夜晚如蛇般悄然爬上我的脖颈,扼住我的咽喉。它们同样无处不在——流淌在血管里的鲜血,周围每一个人的面容,我遥望着终将到来的岔路口,犹豫着,茫然无措。

 

血脉无法抹除。记忆弥足珍贵。如果坎瑞亚真的站在了蒙德的对立面,如果我有一天真的要对你举起剑,我大概会接受自己没有实权的身份,在沉默中度过余生。我会远离蒙德,远离提着巨剑的你——

 

因为我不想再让你流泪。不想让你……第二次,经历这样的痛苦。

 

我是个保持沉默的罪人,也是个尽职尽责的骗子。可唯独在这件事上,我想稍微任性一把。

 

所以,在我们处于统一战线的此刻,我才会感到如此幸运。

 

夜间入睡之前,蒙德常常会出现在我的脑海。风神雕像,大教堂,当然还有天使的馈赠——明明是回忆,却显得如此……鲜活而真实。大概是坎瑞亚的色调过于灰暗了吧?当我眼前浮现出蒙德的绿树、红瓦,我的眼眶就开始发酸了。

 

希望战争尽快结束。……不,按照现在这个速度,我大概不久后就能在撤退的路上见到你了,哈哈。

 

愿我们能够平安重逢。

 

 

凯亚

 

 

 

 

08

 

 

没有什么事能比在陌生人家门口鬼鬼祟祟地准备敲门时被屋主从身后叫住更尴尬。

 

如果有,那就是敲门的你是个男性,而叫住你的是位少女。

 

如果还有,那就是你莫名其妙地被请进了屋,手里捧着一杯热茶,除了发呆无事可做。

 

如果再有,那就是一只变成宝石的幽灵在你包里释放热能,好像随时都能出来吓人一样!

 

稳住,空,你可是身经百战的旅行者,什么场面你没见过——

 

——以前我可没见过红头发的幽灵。

 

好吧,驳回。

 

“这么说,你是来蒙德探查的高级冒险家?”少女的眼睛像星星一样忽闪忽闪,“好厉害啊!”

 

“啊哈哈,没有没有……”我艰难地扯扯嘴角。

 

少女热情不减,完全无视了我的尴尬:“我从来没在这里见到过其他人!旅行很累吧?把这里当做自己家就好!”

 

我表面附和着,内心冷汗如瀑布般落下。挎包里的宝石越来越烫,像是想要提示什么我一样。天啊,我真想跑到个没人的地方把迪卢克放出来问问他怎么办。

 

啊这个表述好像有点怪。

 

我用力地闭一下眼,清空思绪,重新梳理了起来。

 

接近木屋是为了获取更多信息,这点毋庸置疑。而我之所以会心虚,一是包里有个幽灵,二是本来就不擅长与人交涉,三是一开始就被主导了对话。所以,没错,这种时候,主动提问才是正确的选择。深吸一口气,平复一下混乱的心绪,我抬头道:

 

“感谢你的好意——请问,我可以问你一些关于蒙德的事吗?”

 

“诶?”少女刚端起茶壶,歪了一下头,随即便不好意思地微笑起来。“抱歉抱歉,我太紧张了,连情况都没解释清楚就自顾自地说了这么多……不好意思啦。”

 

原来紧张还可以用热情的方式表达出来啊。屏障消融大半,我与她相视一笑。

 

而就在我思索着该从何开始时,少女忽然又想起什么似的,表情忽然凝重了起来。我有些紧张地看着她,只听她说:“我忽然想起来……我还没有跟奶奶说有客人来了。”

 

“奶奶?”

 

疑问脱口而出后,我才反应过来:少女不可能一个人居住在废墟之中。

 

天理一战之后,虽然魔物已经大幅减少,但野兽仍会在山野间出现。这屋子与菜园也不可能全是女孩的手笔……我想起之前与我们路线重合的马车。

 

“是的。我的奶奶长期居住在这里,平时会有佣人照料。你来的时候刚好他们去卸货了,所以现在只有我在这里。”

 

哦呀,猜对了。

 

我悄悄地在心底给自己竖了个大拇指。

 

少女放下了手中的茶壶。眨眼之间,她身上那种奔放的活力已经被尽数收敛,还泛着薄红的面颊也趋向平静。也就是这个时候我才发现,身着白裙、面色庄重的少女,与教堂中的修女竟有几分神态上的相似。

 

“奶奶住在里屋,”她轻声说。

 

“请跟我来。”

 

 

 

岁月能够在器物中沉淀时光。对人来说,道理也是一样。我曾在璃月见到过天理战争的幸存者。他们大多出生在那段动荡的岁月,到如今,早已成为白发苍苍的老人。数十年的智慧与故事细细密密地刻在皱纹之中,又随着牙齿和头发脱落,直到眼神懵懂得如同刚出生的婴孩。

 

而此刻,我面前的老人,显然也是这样。

 

这是一间相当简单的居室。没有纹饰的素白床铺,薄帘掩住的窗户,木质布满划痕的桌椅,还有桌边轮椅之中的老人。她身形瘦小,深陷在轮椅扶手之间,望着窗外,如同一尊雕塑。雪白的宽大服装套在她身上,洁净的袖裹住枯瘦的手腕。

 

少女轻手轻脚地走过去,在老人身边俯身,悄声说着什么。

 

老人张张干枯的口,小声回答了几个字。少女侧耳倾听,微笑着点点头,随即起身向我走来。

 

“奶奶说想和你单独聊一会天——看来她对你也很感兴趣呢。”她调皮地向我眨眨眼,“我去摘些水果来,你们就先随便聊点天吧!”

 

随后,不等我反应,她就转身出了屋门。

 

或许是当时太过紧张,又或是之后发生的事太过戏剧性,这段记忆如今已经是一片模糊。

 

但我依稀记得,在女孩跨出屋门的瞬间,我曾看到她抬起手,轻而又轻地擦了一下眼眶。

 

 

 

——又是熟悉的一对一环节啊。

 

我暗自吐一口气,随即苦笑一下,嘲笑起了自己内心的想法。

 

和迪卢克的旅行着实让我成长了不少。习惯了独自旅行,却被从天而降的意外彻底改变——听起来像三流小说里的老套情节。然而,我的确渐渐学会了冷静地观察事态,练习着与陌生人交涉。就像现在,我默默地在心底列出了自己接下来要问的问题清单,自然地露出一个亲切的笑容,随即向老人走去。

 

真是美好的旅行啊,我想。面带着微笑,我继续向前走去。

 

下一秒,我的大脑瞬间宕了机。

 

 

 

迪卢克在宝石形态和人形实体之间可以十分玄学地转换。即使我把宝石封在包里,他也能感知到周围的环境,甚至,只要他愿意,随时都可以跳出来表演一个大变活人。

 

可是拜托,他可是迪卢克诶!他会搞这种无聊又会招致麻烦的恶作剧吗?绝对不会!

 

而他又一次出乎了我的意料。

 

伴随着一声轻微的火焰爆鸣,我感到腰间一轻。而后,像烟花绽放那样,一团火色出现在了我眼前。鲜红的鎏金款款流转,好似流涌在空中的岩浆。一瞬之后,漆黑的服装、暗金的配饰便取代了鲜红,仅剩那发与瞳还是焰一样的颜色。

 

即使已经见过很多次,我依旧会被这样的场景所震撼。

 

——但现在显然不是欣赏帅哥的时候啊!

 

他在干什么?为什么出来?这样做……我震惊地盯着迪卢克,又迅速看向老人的方向。老人怔怔地望着突然出现的人——可别给人家吓出心脏病吧!无数话语在舌尖堪堪止住,我惊慌地看着老人呆滞的表情。

 

就这样,我发现了异常的状况。

 

即使是老人,在遇到陌生的闯入者时,第一反应也应当是打量来人的全身。然而,在我观察到的时间里,轮椅上老人所凝视着的,一直都是一个地方。

 

她凝视着迪卢克鲜亮的红发。

 

那象征着莱艮芬德荣耀的,火焰的颜色。

 

迪卢克沉默地伫立着。他的身影映入老人浑浊的瞳孔,如同在迷雾中种进了一株火苗。弥漫的、浓到化不开的雾气,都渐渐被那耀眼的颜色驱散。老人的目光缓缓下移,注视着迪卢克的面庞。满脸的皱纹轻轻颤动,像是微风经过苍老的湖泊。

 

迪卢克向前走几步,在老人的轮椅旁蹲下,让她不用抬头就能看到自己。老人慢慢眨了一下眼,张开干枯的双唇。

 

“迪卢克……”她嗫嚅道,“……老爷……”

 

轻轻地,迪卢克握住了她的手。他像是脱了力般地低下头去,我只能看到他面侧垂下的发丝。

 

“是我,”他低声说。

 

“我回来了。”

 

昏黄的阳光如同金色的眼泪,淹没了房间,又像琥珀一般随着沉默凝结。

 

我距离他们不过咫尺,却如同被隔离在琥珀外一般,渐渐地、渐渐地,与他们错位开来。

 

 

 

“聊得怎样?”

 

我转身,以微笑面对着回来的少女。

 

“非常感谢奶奶的配合,”我举举手中的笔记本,回应道,“我已经收集了很多有意思的故事,真是谢谢啦。”

 

少女满足地点了点头。于是,我顺势抛出了下一句话。

 

“其实我还有一些问题没有问,但老人家有些累了……所以,我能再向你请教一下吗?”

 

少女往屋内探探头。老人半阖着眼,靠在椅背上。她回过头,朝我笑笑:“当然可以——你很体贴呢。那么……”

 

“——去外面吧。”

 

“诶?”

 

听到我突如其来的插话,少女有些疑惑地歪了歪头。

 

“是这样。我对如今的蒙德城并不熟悉,到处都是残垣断壁,如果可以的话还要拜托你帮我指指路啦。”我换上半开玩笑的口气,“而且我还想参观一下你们的菜园——在这样人迹罕至的地方生活真的很厉害啊。”

 

少女咯咯笑了起来,转身把手里的果盘放在桌上。瓷盘接触桌面,发出清脆的的轻响,我的心也随之落回了胸中。

 

我跟着少女走向屋外。临走前,顺手关上了老人房间的屋门。

 

而在被木柜挡住的、少女看不见的角落,一颗红色的宝石正静静地亮着。

 

脚步声渐渐远去,光芒越发耀眼。

 

细微的爆裂声,再次在屋中响起。

 

 

 

 

迪卢克:

 

我做了一个梦。

 

周身暖洋洋的。我睁开眼睛,鹅黄色的灯光柔和地倾落,玻璃杯与酒液折射出同样温暖的光泽。我倚在柜台旁,手里捏着着这一年来我写给你的信件。我念着那些由我自己写下的字句——当然,丢人的地方都被我修改啦!读到有趣的地方,我便会轻轻一笑,悄悄瞥一眼站在酒柜边的你。

 

你穿着那身酒保服,扎了高马尾,调酒器在你的双手间灵活地跳动着。像是感觉到了我的视线,你也向我看了过来,光线在你周身镀上一层柔光。

 

你好像是在笑着的。到底是不是呢?我不知道。

 

因为,就在我看到你的的瞬间,我的视野已经是一片模糊了。

 

我努力睁大眼睛,直到什么东西漏出眼眶,仍只能看到你头发那团耀眼得过分的红色。

 

熟悉的、热烈的,比这个美梦中其余一切都要温暖的颜色。

 

我的眼睛一定是被这红色烫到了。

 

你向我伸出手来,轻轻擦掉我的眼泪。你摘掉了手套——依照眼眶传来的触感,我这么判断。模糊仍旧没有退去,但我听见了你的声音。

 

你说,欢迎回家。

 

然后我醒了。

 

……然后我的坎瑞亚特供闹钟变成了八块美丽的冰疙瘩。

 

蒙德粗口!!!

 

有时候,在难得闲暇时,我会盯着自己的手掌出神。看着那放松时微微蜷曲的手指,我想,我应该握住某样事物。酒杯?剑柄?羽笔?任何任何事物都不可能永远存在,而未来又是如此不可捉摸。

 

但……我收紧指节,轻轻握成一个拳。

 

或许,我应该试试,去主动抓住些什么。

 

战争就像一个残酷的熔炉。诚然,人是不同的个体,各自怀抱着不同的故事,各自悲叹着相异的命运。可一旦被卷入战争的漩涡,这一切便会变得如此不值一提。故事很多?死在刀下后,什么都会消失得一干二净。

 

战争会毫无保留地让人看到自己的渺小。

 

同时,也把人铸造得更加强大。

 

如今,回望我过去的经历,大半时间都是在犹豫与猜忌之中度过。命运的轨迹弯弯折折,我闭着眼睛、顺流而下,处心积虑地安排一切,却从不尝试更改自己的未来。

 

但,即便如此,我仍想要去抓住一些东西。

 

请原谅我一直以来的退缩。我已经在曲折的道路上走了太久,明明宽阔的道路就在眼前,我却总是在迟疑,就这样……与你的真心错位。

 

当我们再会的时候,也许……我也应该,给出我的答案。

 

 

凯亚

 

 

 

 

09

 

“奶奶她,是曾经蒙德贵族莱艮芬德家一名佣人的孩子。”

 

果然是有联系的。

 

战后的风景像是被打碎后又重新拼起的现代画。线条奇异,色块斑驳,虽然少了秀润天成的灵气,一眼望去,也有种奇特的美感。我跟在少女身后,慢慢在曾是蒙德城的废墟之上行走。

 

或许是气候使然,这里的土壤总是细腻而带着一点潮意的。行至高出,向下望去,在瓦砾堆砌的城区之外,便是一望无际的绿色山原。若是细瞧,还有蒲公英生在草间,托着雪白的绒帽,在风中轻轻摇着。

 

“莱艮芬德家的主人,迪卢克先生,给了佣人们相当好的待遇。他严厉而不苟言笑,却从不像某些贵族一样颐指气使。”少女说。“而且我想,他对小孩子应该很温柔吧——奶奶身体还健康时,给我讲过许多她童年时的趣事哦。”

 

“可是……唉。那位老爷,后来……”

 

我稍微加快步伐,走到她身侧,柔声说:“难过的事情就不用再细讲啦。多告诉我一些关于奶奶的事吧?”

 

“嗯,好的。”少女抱歉地笑了笑。

 

“奶奶是天理战争的幸存者。决战之后,她就和剩下的人一起迁到了璃月。重建家园,组建家庭,奶奶年轻时聪慧又勤奋,数十年后,我们家在聚居地已经算是比较富裕的了。儿女都事业有成,她的身体又好,已经成了当地有名的长寿老人呢。”

 

“原本她已经可以静享天伦之乐了。但,五年前她却说,想要回到蒙德。”

 

少女仍旧微笑着,眉眼间却有哀伤的味道。

 

“奶奶是个非常念旧的人。我被她看护着长大,这一点我最清楚不过。在蒙德的时光只是她人生中的一小部分,可那对她来说,故乡是无法被替代的存在。最美的花是塞西莉亚,最恢宏的建筑是西风大教堂,最美味的是晨曦酒庄的果酿,少女薇拉,野猪公主,她翻找着记忆的碎片,编成故事送进我的梦里。”

 

“然而,你也看到这片废墟了。所以我想,对她而言,回忆,其实是一件痛苦无比的事情吧。”

 

“可她还是选择了回来。”

 

一阵微风悄然而至,少女闭上眼睛。

 

“我们没有反对她的决定,请人在这里盖了一间木屋,种上蔬菜,还有马车定期运送物资。平日里还会有佣人照顾她——你来时佣人刚好出去了。我平时不在这里居住,只是……想来看看奶奶,就请了假过来而已。就是这样了。”

 

我默默听完,评价道:“奶奶是位很坚强的人。”

 

“嗯,我知道。”

 

沉默的世界中,连风都缄口不言。

 

少女忽然站住了。我猝不及防地刹住脚步,还是超出了她半米,只得回头看向她。

 

“冒险家先生,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

 

她背着光,望向我。一捧星星盈在她眼中湛蓝的湖泊里,安静地停着。

 

“你是否有过这样的感受?当你被不属于自己时代的人与事物包围,你是否也会感到迷茫?你努力着,坚持不懈地努力着,攥着一切尚未被时间磨损殆尽的碎片,却仍无法看到那个被世界丢下了的人真心的笑容——你是否也会感到悲伤?”

 

“在你与奶奶谈完之后,我发觉你的眼神改变了许多。虽然我们刚刚见面,但我想……”

 

“其实我们,是很相像的吧。”

 

湖泊翻涌起浪花。星光碎成一片一片,在潮水中沉浮颤抖。

 

“奶奶剩余的时间不多了。她生在过去,长在过去,她最美好的记忆在过去就已经暂停了。她已经离开了故乡太久太久,可当她回来时,我们能给她的……只有,只有这一片废墟啊。”

 

“我想让奶奶再次微笑起来。可,我什么都做不了。我看着她的头发变白又脱落,看着她的目光逐渐浑浊懵懂,无能为力。塞西莉亚花在战争中灭绝了。西风大教堂在战争中倒塌了。连那些书籍,都只剩下了人们依据回忆中重新编写的版本,找不到原初的字句了。”

 

“所有这一切,全都……”

 

少女的双肩轻轻抖动着。

 

许久,她缓缓吐出一口气,定了定神,露出一个带着歉意的微笑。

 

“很抱歉说了这么多奇怪的话。我们还是回程吧——晚饭要在这里吃吗?”

 

不等我反应,她就自顾自地转过身,迈开步子。

 

在最后的最后,我听见了她自言自语般的呢喃。

 

“……你会理解我的,对吗?”

 

 

 

啊,有一个人是比我更理解的。

 

他比任何一个活着的人类,都要理解得多。

 

 

 

那晚我并没有在女孩家留宿。向女孩告别后,我便走向了先前约定的树林。

 

拨开一丛丛灌木,熟悉的背影映入视野。

 

月光从漆黑的夜空坠落。那抹红色淡了,薄了,像是要融入那盈满世界的苍白透明地近乎易碎。

 

“他确实留下了遗物。”迪卢克说道,声音暗哑。

 

“地点,在龙脊雪山。”

 

 

 

 

迪卢克:

 

我们的马车已经到璃月境内了。

 

所以现在天理是个什么状态——恼羞成怒?狗急跳墙?(哈哈,璃月的俗语真是太有意思了)拉锯了这么久之后突然全面进攻……估计是旅行者和他妹妹的兄妹混合双打奏效了吧。

 

老实讲,现在的情况真是不容乐观啊。虽然天理被大大削弱,但看看我们……只有蒙德和璃月两个国家还没有沦陷了。现在的人口有之前的一半多吗?看着那触目惊心的伤亡名单,我往往会这么想。

 

向天理举起叛旗的决定,真的是正确的吗?

 

如果在过去,恐怕,我会因为这个犹豫很久吧。

 

说实话,我并不是什么意志坚定的人。这是没办法的嘛,我告诉自己——毕竟,谁会想一生被夹在血脉与情感的中间苟且偷生,连喘一口气都不被允许呢?我只想过好当下的日子,用酒精、用工作,填满现在,好像这样就不用再思考未来。

 

可就在今天,我意识到了自己的改变。

 

刚刚我也算是做了件大事。战局紧张,坎瑞亚还活着的几个高层集结了剩下的士兵,找到我,希望我给他们打打气。他们说,千年的仇恨将在此刻了解,请您降下高贵的……不扯了,总之是站在高处喊几句口号。

 

最初我想拒绝。但后来我同意了。

 

而最后,我做得……难以想象的好。

 

我已经不记得我当时说了什么了。明明前一天规规矩矩地写了两大张纸及其专业的演讲词,拿着纸走上去,结果刚念了两句就把纸一扔开始即兴表演。直到最后一句话的尾音落下,我才像结束了梦游般一惊,怔怔地望着下方的人群。

 

台下是一片寂静,静得我只能听到自己的心跳。

 

然后,欢呼声骤然爆发、飞涨,瞬间淹没了有些不知所措的我。

 

其实,我从不相信自己能起到真正的鼓舞作用。鼓舞的基础是共情,而我总是游离在众人之外。情报贸易是我的专长,独自行动是我的习惯——

 

可我今天做到了。

 

我站在高处,看着手里的演讲词,看着那我平日里应用自如的套话,某种……重量,便随着一个个念出的字词沉入心底。这份任何人都能写出的、平庸的演讲词,在我的手上,在我的喉间,沉重、苦涩,像生锈的铁。

 

你知道的,我一向讨厌沉重的东西。

 

那么这次,要试着丢开它吗?

 

哈,为什么不呢。

 

    是人口减少的原因吗?当我把稿纸放开之时,我竟然忘记了我那所谓高贵的血脉。我不再是那所谓的王,不再是潜伏蒙德数年的棋子,不再是罪人不再是骗子——

 

    我是凯亚。

 

    我只是凯亚而已。

 

    在公众面前自由发挥可不是件简单的事。说出最初的几句话就像咽下钩钩果一样困难(嘶,什么比喻)。可后来,我却讲得越来越顺畅,如同初春冰消雪解的河流。在向众人宣讲的同时,一个声音也在我心底响起:

 

    黑夜降临之前,我已经记住了太阳的模样。

 

而现在,我必须向前,为了拥抱下一个有太阳升起的黎明。

 

    ——偶尔说说这样的话感觉还不错,哈哈。

 

    冲破屏障是艰难的,可最关键的部分,只是简单地睁开眼睛,面对自己而已。两个雨夜,数年沉默,短暂的试探,战争的洗礼——我的血统并没有改变,我做过的事也不会被改写,但在这一刻,我和所有有着愿望的人站在了一起。我们必须胜利,因为我们还有太多想做的事——想回到故乡,想重游故地,想品一杯美酒,想读一本书籍——

 

而我嘛,也是一样。

 

我想再次见到你。

 

因为,我一直深爱着你。

 

书信真是传递情感的绝佳媒介。那些说不出口的、想提起又忽而亡失了的心情,一旦付诸笔端,便会显得如此真挚而明丽。明明未来是如此不可捉摸,明明我已经疲倦到握不住笔,浏览自己之前写下的文字时,我心中却是纯净的一片安宁。

 

所以,也是时候说出这句话了。怎么样,是不是很惊喜?哈哈。

 

喂喂,你可别露出什么难看的表情哦。本坎瑞亚第一帅哥王子纡尊降贵看上你,你应当满怀感激地收下才是!……咳,巴巴托斯啊,菲谢尔是怎么做到天天说这些话的……如果我现在正在和你一起看信,哥,先把狼末放下,咱有话好说;如果不是的话……

 

……

 

也请你,稍微微笑一下吧。

 

这是迄今为止我写过的最长的一封信。并不只是因为我难得有了时间,还有……哈哈,即使我不说,你也应该已经明白了。

 

装信件的盒子是坎瑞亚的高级保险盒,即使天理把地面轰干净应该也不会有事——希望它别整个空间撕裂啥的就好。我还把自己私藏信件的事告诉了信得过的人——到了蒙德,或许还会告诉咱们家以前的仆人吧。

 

唉,真希望这些措施永远不要派上用场。

 

明天,我们即将向蒙德和璃月的边境进发,与蒙德守军回合,然后发起最后的战斗。有报告称,维系者近日在璃月边境非常活跃,一旦跨出岩神的领地,就有极大概率会遭受维系者袭击。说不定……

 

……不不不,不想了,我马上就要回家了啊,现在开心地能对瓶吹火水!

 

开玩笑,开玩笑。

 

……

 

迪卢克,你是个像太阳一样的人。耀眼、温暖,而且,永远都在前行。你应该继续为世界带来黎明,而不是被一些无法挽回的事件牵绊住脚步。也就是说——好了不拐弯抹角了——即使我死了,你也别想消极怠工!

 

哎呀哎呀,果然还是说出口来比较舒服啊。

 

那么,奇怪的话题也该到此结束了。等到我回到酒馆的时候,你要是还给我倒葡萄汁,我就把这封信在你眼前晃一晃再藏起来,你这辈子都别想找到!哼哼。

 

所以现在,就先暂时先和你说声再见啦。

 

距离我们重逢可能还有一段时间,迪卢克,请你耐心一点。耐心地,再等一会儿。

 

不论发生什么,我都会尽我所能。

 

我终将与你再会。

 

 

凯亚

 

 

(这封信是用最厚实漂亮的高级信纸写的,然而,纸的下部分却有些发皱。虽然如此,在发皱的部分,字迹仍是清晰的。可能是在墨迹干透之后又落上了水吧。)

 

 

 

 

 

11

 

龙脊雪山。比七神更早存在的古国覆灭之地,终年积雪的山脉。

 

我左手擎着火把,右手拿着地图,沉默地走在前面。寒风袭来,泛黄的纸张被吹得烈烈作响。

 

元素力与地脉的流涌可以改变气候和地貌。所以,一座雪山出现在终年微风和煦的蒙德,也就不奇怪了。

 

几天前,规划好路线过后,我便折返回去向少女借御寒的衣物。她没有多说什么,翻翻找找,递给我一件属于男仆的厚实斗篷。

 

一定要好好感谢她才好。裹紧身上的布料,我这么想着。

 

今日,雪山的天气并不算好——其实说是很糟也不为过。乌云翻涌着聚集在山尖,风扯出尖利的哨音,裹挟着雪片和冰晶,直直拍向人的面颊。我抽抽鼻子,立刻就被灌进胸腔的冷风刺激得打了个喷嚏。

 

应该等到天气转好再上山的。更何况,这种情况对另一个人的影响更大。

 

我回头,望向跟在身后的迪卢克。

 

我没有理由向少女索要两套衣物。迪卢克执意把斗篷给我,而自己就没了保护措施。龙脊雪山本不在我的行程之内,我翻遍了背包,也只找到一件遮雨用的薄斗篷。而这对高出我不少的迪卢克根本无事于补。

 

所以,每当雪花扑到他身上,一阵细小的嘶嘶声便会钻进我的耳朵。

 

火元素会与水元素发生中和。

 

这是他告诉我的。

 

迪卢克的表情向来没有什么大的起伏。他仍是沉默的,步伐仍是稳健的,一眼扫去,似乎与平时没有什么异样。

 

然而人的情感,无论汹涌还是淡泊,往往只需注意几个细节便无处躲藏。

 

他的唇抿着。几缕红发从兜帽中漏出,却已经被雪雾剥去了热烈的颜色。他很苍白——面颊,双唇,没有任何血色,那绝不只是火元素被削减所导致的结果。还有那眼睛。天啊,我该怎么描述那样一双眼睛?睫毛微微颤着,围簇着那抹近乎枯死般的暗红——

 

他的双瞳明明是像火焰一样的啊。

 

可为什么现在,它们却黯淡得好似被霜覆盖的余烬?

 

自从开始登山,迪卢克一直都是这样的表情。今天上午,当龙脊雪山出现在我视野中时,迪卢克便悄无声息地化了形。“小雪无碍。所以,马上动身吧。”他说。在山上,雪逐渐大了起来,侵削着他愈发单薄的背影。“只有我有可能认出他的标记。继续前进。”他说。

 

我应该拒绝的。他的脸白得像雪,他的身体好像下一秒就会消失。

 

可是,看着那双眼睛……

 

我却根本无法说出任何拒绝的话语。

 

路不算难走。雪山的土是冻硬了的,还有前人修筑的台阶和木栈道。雪自顾自地落,我们一路走,一路找,除了偶尔的交谈之外,天地之间,只有风在不知疲倦地咆哮。一步,两步,四肢被寒风削得生疼,低温逐渐麻痹了神经。放眼望去,目之所及均是同一色调——白的山、白的雪、白的草,无休无止地,静止着、狂舞着,连成一片铺天盖地的苍白,晃得我有些失神。

 

“需要休息吗。”迪卢克问。

 

我看着那双眼睛。

 

“……不了。”

 

风雪迎面而来,视野一片模糊。

 

像糖衣一样美好、梦幻的情节,挡不住风雪,轻轻一碰就能碎掉。初遇的欣喜,奇妙的故事,自我的进步……我被这样的糖衣包裹住了。

 

真是的,怎么会这么粗心啊。我在心底苦笑着。

 

这场旅程,从他说出要寻找遗物开始,就注定会以悲剧收场啊。

 

过去几天的记忆如同走马灯般在面前闪过。只是这次,在我眼中,它们被蒙上了阴影。阴影浸透沉默的书页。阴影包裹水中的沙粒。阴影爬上凌乱的砖瓦。阴影笼罩老人的身形。我看着阴影在记忆中肆意扩张,如同看着投影仪幕布上的图景。坐在昏暗的房间,看着墙上一方矩形中苍白的悲欢,想要微笑、想要哭泣,面部却僵硬无比,好似一具人偶坐在观众席,无喜无悲。

 

少女的声音在耳畔一闪而过。

 

“可,我什么都做不了。”

 

因此,当迪卢克忽然目光一凛,走向一个特定的方向时,我的反应慢了一拍;当他指出一道石缝,示意我跟上时,我的步伐顿了一瞬。

 

进入石缝前,我抬头望向昏暗的天空。风雪从未停止。乌云层层叠叠,压在天边,模糊了白天黑夜,扼杀了黄昏黎明。

 

 

 

如果我那时的心情不那么沉重的话,看到石缝内的洞天时,应当会惊叫出声吧。

 

这是个天然形成的洞穴:岩石恣意展示着粗犷的线条,莹蓝的草叶点缀在白雪之间。这也是个极适合隐藏的洞穴:内部宽敞,四壁坚固,从石缝间挤进来的风刚好起到了换气的作用。

 

“有一次我和凯……义弟共同执行任务,被魔物围攻,在找掩护的过程中发现了这里。”迪卢克说。

 

而真正让我感到吃惊的,是内部明显出自人类手笔的,大量的石质雕塑。

 

洞穴内部空间并不算大。然而,在风吹不到的地方,摆满了大大小小的石雕。有的像鸟,有的像桌,石的树根盘踞在薄冰之上,书架上摆着奇形怪状的植物——要形容的话,就像一个人随意地买了从生物到家具各种各样的雕塑然后全丢到一个屋子里。经过岁月的侵蚀,所有雕塑基本都有了严重的磨损,只能看出大概的形状。我站在它们面前,就如同闯进了某个被尘封的仓库。

 

为什么要这么布置?答案显而易见。

 

这是一道谜题。

 

一道已故之人留下的,孩子之间游戏一样的谜题。

 

迪卢克沉默地注视着石雕。过了片刻,他缓步上前,在雕塑中穿行。

 

“尽量不要碰到雕像。……他很聪明,可能设了机关。”他说。

 

我小心地跟在他身后,侧身在一座座石像间穿行。遇到外形奇特的,即使是心情低落的我也会忍不住多看秒,然而,迪卢克的目光往往只是简单扫过一瞬,便毫无波动地移开。有几次我想出声提醒他,望着他的背影,就又把话语咽回了肚子里。

 

在他偏头的刹那,我看到,他的脸色白得近乎透明。

 

长久的沉默总会给人一种错觉——就好像,在这片寂静中,发生什么都是理所应当。没有惊奇的呼喊,没有兴奋的交谈,沉默之中,迪卢克慢慢停下脚步,凝视着面前的雕塑。

 

那是一个花瓶。半人高,上宽下窄,石槽隐约勾勒出并不精致的纹路。

 

所以,这就是答案吗。

 

像是最后一片叶也被雪掩埋,我的心中只剩下一片无边无际的空白。

 

刹那的停顿后,迪卢克把手伸进了花瓶里。

 

然后,他掏出了一个金属盒子。

 

十年后的现在,我早已对那个盒子的构造了如指掌。那是个以星银矿打造的、不大不小的正方体,即使在昏暗的环境下,也总是泛着银色的冷光。盒子正面是一个巨大的徽记,线条简单,拐角锋锐——一颗银白的十字星。整个盒子表面,只有十字星的轮廓周围微微下陷。显然,这枚十字星是一个按钮。

 

但是,迪卢克并没有按下这颗十字星。

 

自从进入这个洞穴以来,迪卢克总是背对着我。他披着斗篷,大多数时候,我都只能看到一个如黑夜般沉默的背影。可即便如此我也能感受到某些东西的剥落——混在风声中不稳的呼吸、仿佛马上就要破灭一般的身形,耗尽理智筑起的面具逐渐出现了裂痕,泄露出的,是如同雪崩一般即将倾倒的、无尽的悲痛。

 

他捧着那个盒子,凝视着它。他的指尖避过那巨大的十字星,抚上盒子的一角,轻轻摩挲着。

 

然后,对着那个角落,他按了下去。

 

咔哒。

 

随着一声轻响,盒子原本光滑的顶部中间出现了一道裂隙。缓缓地,它向两侧打开。

 

 

 

那天夜里,当我收拾好残局、终于有时间坐下来研究这个盒子时,我才看清了迪卢克所按下的东西。

 

在那颗冰冷的十字星右下方,藏着几道刻痕。深浅不一的沟壑组成歪歪扭扭的线条,像是小孩笨手笨脚地尝试雕刻,刻出的第一个作品。

 

他刻了一朵蒲公英。

 

 

 

信件。

 

被特殊薄膜仔细包裹着的,大小、颜色各异的,信件。迪卢克用两指拈起一张,确认信不会碎掉之后,就把厚厚的一叠纸片全部拿出,把盒子放在了一边。

 

然后,他就阅读起了信件。

 

当我们谈起信件时,脑海中所浮现的,总是洁白平整的信纸与规整的字体。而这些信,无论信纸还是字体、格式,却与寻常信件相去甚远。一封,又一封,迪卢克一点点浏览着,我也得以窥见于他手中辗转的纸页:有的字迹工整,连信纸都印着暗金的花纹;有的却像从笔记本上顺手撕下来的纸片,字迹龙飞凤舞。

 

至于信的内容,我那时并没有看清。

 

因为信纸在发着抖。

 

寒风猛然间挤进石缝,刷一下放倒火把的火苗。迪卢克浑身猛地一颤——我可以发誓,那一刻,我看到他的背影也如残烛的火焰一般被风扭曲。可他没有回头,仍旧没有回头,我甚至可以透过他的身体隐隐看到他面前石雕的轮廓,他也没有回头。

 

直到,他读完最后一封信。

 

人的一生中,总有那么几个时刻,短暂的一瞬像是被无限拉长。那一秒,他的背影停止了颤抖。那一秒,他向上抬起了头。那一秒,他凝望着被岩石彻底遮蔽的天空,苍白的脖颈仰出脆弱的弧度,像是要向谁质问出一个答案,又像是要向谁祈求得一句原谅。

 

那一秒,世界陷入寂静。

 

 

 

而后,疯狂蔓延的绯红刷地撕开了苍白。火焰发出一声哭泣般的哀鸣,吞噬了他透明化了的背影。

 

 

 

 

我听见,你的死讯。

 

为什么维系者会……不应该的。明明应该是我先遇上的……明明……

 

不,不……

 

我……

 

 

 

(纸张的剩余部分被撕掉了)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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