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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

 

“我要回坎瑞亚了。”

 

深夜的酒馆中,凯亚这么说道。

 

即使是蒙德这样好酒的城邦,到了深夜十二点,也不会有多少酒客留下。迪卢克拈起一只杯子,借势抬眼,简略扫视一圈。

 

这里只剩下了自己和蓝发的青年。

 

凯亚坐在他右手边,一如往常地,与自己错开半米。他左手撑着面颊,右手随意地搭在吧台柜上,指尖有节奏地轻轻敲打着桌面。

 

“什么时候?”

 

“明天下午——坎瑞亚人催得很紧。”

 

隔着玻璃,那人轻轻摩挲着杯中琥珀色的酒液。鹅黄灯光落入瞳孔,裹住了十字星,一片冷色染上几分不太协调的温暖。

 

手中的酒杯早已被擦得一尘不染。迪卢克把它扣在盘中,寂静的酒馆里,细小的碰撞声格外明显。

 

见他没有反应,凯亚若无其事地移开了视线。抿一口酒,便又静静注视着杯中流转的碎金。

 

表盘上秒针挪过三圈又半。光线如同酒液,沉默着注满房间。夜色清冷,连昆虫都噤了声,屋内外均是一片寂静。

 

最终,迪卢克先开了口:“凯亚。”

 

被叫到名字的青年转过头来。

 

停顿一瞬,迪卢克还是问出了心里的问题。

 

“处理完坎瑞亚的事务之后,你想去哪里。”

 

对他人来说平淡无比的酒馆闲话,在他们之间,永远会蒙上一层试探的色彩。

 

凯亚眯眯眼睛,便又换上了那副笑容满面的样子,语气轻佻:“这可不是你的作风啊,迪卢克老爷。我还以为你会让我收敛收敛自己的懒散,别传染给坎瑞亚人呢——把军队的效率变得像骑士团一样低可不好,对吧?”

 

啧,又开始了。

 

“真要给出个答案的话……现在还是没办法确定。”凯亚把双肘搁在桌上,十指交叉。“即使能申请到假期,凭坎瑞亚跟七国的关系,能不能出来也是个未知数。”

 

说到这里,他夸张地摊开双手:“也许他们会把我扣住也说不定?当然,我的价值可不足以当人质,即使被称为皇族,估计也只是个摆着好看的花瓶而已。”

 

“——也就是说你不想留在坎瑞亚。”

 

冷淡的语气如同一柄利剑,骤然指向蓝发的青年。

 

凯亚的指尖僵了一瞬。随即,又很快松弛下来。

 

“那是当然——毕竟,在那个'耕地'都要用遗迹守卫的古国,大概是不会有蒙德这般美味的酒的。”

 

那种熟悉的、带着浮夸的愉悦,再次掺杂进了凯亚的声线。稍有越界的话语被骑兵队长轻轻一拨,便又回到了轨道中间。

 

“老实讲,到坎瑞亚去当那什么皇子,可能也没那么糟糕。”他轻松地笑笑,摇晃着手中的酒杯。“离开替人找猫之类的杂务,每天的菜肴都是皇室特供……说不定,会有比酒庄还大的宫殿?啧,要是再加上点尚能入口的酒……”

 

羡慕似地,他摇了摇头。指尖划过下垂的蓝发,他望向迪卢克,笑容不变。

 

“也许迪卢克老爷愿意可怜可怜我这个酒鬼,拓展一下在外国的业务?我可是会身体力行地好好宣传晨曦酒庄的哦。广告费不多——只要每年二十箱午后之死。”

 

“你还是一如既往的油嘴滑舌。”

 

“啊哈哈,”对方轻松地把发丝绕在指尖,“我会把这当做夸奖好好收下——”

 

“不。”

 

沉静的断喝掐断了骑兵队长的调侃。

 

单字音节太短,目光来不及躲闪。他僵在迪卢克暗红的瞳孔里,如同扑火的飞蛾落入温柔的蛛网。

 

“我是说,凯亚,”

 

迪卢克盯着那人,一字一顿地说道。

 

“至少现在,不要再对自己说谎了。”

 

 

 

一片死寂。

 

为什么要突然说出这样的话?其实,迪卢克自己也不知道。

 

若是往常,面对凯亚的漫天瞎扯,迪卢克大概率会冷哼一声,随即继续手中的工作。而凯亚也会识趣地不再纠缠,安静地享受杯中的美味。

 

这就是他们的相处方式。互相试探,越过界限,然后不动声色地收回脚步,便又回到从前的沉默之中。在无休止重复的圆环之上,二人背向而行,一次次擦肩而过,一次次偏头对视,却总是心照不宣地将话语藏进心里,让一切归于沉寂。昨天、此刻与明日,一切都在改变,却又仿佛从未变过。

 

可是这一次,迪卢克想。

 

不能再等到明日了。

 

因此,当那人以拿捏得恰到好处的戏谑眼神看向他时,他没有回避。他只是沉默地注视着凯亚,静静地、静静地,将那个单薄的身影包容进自己的眼里。

 

请告诉我吧,他在心里说。

 

寂静的酒馆里只有沉默在蔓延。

 

渐渐地,他看到,凯亚的笑容淡化、消失,如同面具在逐渐剥离。渐渐地,他看到,那人的眼睫颤了颤,微微张口,却又将双唇抿成一条线。

 

最后,凯亚低声叹了一口气,缓慢地将面部埋进手掌。

 

“真是……没办法啊,迪卢克。”

 

他轻轻唤着义兄的名字。

 

“从小时候,到骑士团,还有现在……你一直,都是我的意料之外。”

 

透过指缝,迪卢克听到了一声无奈的轻笑。

 

凯亚重新看向红发的酒保。灯光之下,他的眼中似有水光一闪而过,宛若一枚即将融化的冰晶。

 

他开口,声音有些沙哑。

 

“我可以再要一杯午后之死吗?”

 

“……”

 

“好。”

 

迪卢克转身,向调酒器伸出手去。不是最终的妥协,而是沉默的纵容。

 

第无数次地,蒲公英酒与葡萄酒融合。

 

他希望这个夜晚可以再长一些。

 

 

 

——第四杯了。

 

迪卢克默默把酒推到身前。蓝发青年随意地道声谢,便接过了酒杯。

 

“……虽然如此,骑士团的工作的确有很多繁复的手续要办。”或许是酒精的缘故,凯亚的嗓音染上了一丝慵懒的暗哑,“不得不说,代理团长大人真是很忙碌啊。”

 

“琴的确是位尽责的骑士。”罕见地,迪卢克没有对骑士团表达否定。

 

“所以说啊,我也是很辛苦的。每天最大的乐趣就是来酒馆坐坐,结果——还是会被某人塞葡萄汁。”

 

“……等你下次回到蒙德,给你一晚上,随你喝。”

 

迪卢克双手环胸,语气有些无奈。凯亚没反应过来似的眨眨眼,随即露出了一个莫名有点傻气的笑。

 

得。拜自己所赐,这人似乎喝醉了。迪卢克有些头疼地想。

 

方才,他们就这样一个调酒、一个喝酒,随意地谈着零碎的日常。这真是很奇怪的景象——战争即将来临,蒙德的暗夜英雄却和坎瑞亚的王子躲在同一个酒馆里,天南地北地闲扯。

 

想到这里,迪卢克不禁在心底嘲讽了一下自己的想法。奇怪?没什么好奇怪的。在桌边谈话,是再普通不过的事了。

 

迪卢克没有天真到认为自己一句话就能让凯亚敞开心扉。酒杯一次次被斟满,最初严肃的话题早就被抛到九霄云外,转向了平常日子中角角落落的鸡毛蒜皮。指针行走,某种意义上十分“宝贵”的时间正被一点点消磨。他们好像又一次回到了那个圆环的起点,沉默着,只字不提自己心中隐秘的情感。

 

但是……迪卢克看向凯亚。

 

在这里,在这座酒馆里。只属于两个人的,相伴的时间。

 

明明只是普通的交谈而已。

 

而他却觉得,这个时刻,他好像已经等了太久太久。

 

“那样的话,你可要及时检查一下葡萄酒和蒲公英酒的库存哦。”他的义弟再次开口,笑得有些狡黠,“既然你都这么说了……我可是不会客气的。”

 

“适量可以,过量不行。”

 

“诶——”

 

“酒喝多了对身体不好。”

 

酒鬼无辜地眨眨眼,试图对酒庄老板发动可怜攻击。

 

酒庄老板不为所动,甚至直接弹反。

 

“——但葡萄汁的库存永远足够。”

 

“……切。”

 

凯亚懊恼地嘟囔一声,便又开始专注于面前的美酒。

 

仅从气氛上说,天使的馈赠就是一个优良的酒馆。柔和却不暧昧的灯光、暖色系的木桌、简单的饰品,如同一幅油画,注视片刻,心便会一直暖到深处去。连作为冷色的蓝也被暖意浸染,化作真挚的笑意,融进星海一般的眼眸。

 

如果这一刻能够一直持续下去就好了。

 

然而,正如时间不会停下脚步,命运本身,也不会轻易停摆。

 

 

 

漫长的沉寂之后,凯亚的声音再次响起。

 

“嗳,迪卢克。你知道吗?”

 

略带缱绻的嗓音如同玻璃般易碎。

 

“其实,有的时候啊……”

 

“我想过逃跑哦。”

 

 

 

迪卢克猝然转过头。

 

蓝发的青年已经闭上了眼睛。像是陷入了醉意一般,他轻轻摇晃着手中的酒杯。

 

“我,想过逃跑。”

 

像是怕对方怀疑自己听错一般,他又重复了一遍。

 

“……凯亚?”

 

对方没有回答。微微抬起下巴,青年自顾自地低语起来。

 

“去哪里的话……不知道。”凯亚喃喃道,“大概是,嗯,一个没有人能找得到的地方?坎瑞亚人找不到,蒙德人也找不到,谁都找不到……就在那里,无忧无虑地度过余生。不用再去思考,也不用面对选择。”

 

“可是……哈。”

 

“这样的地方,怎么可能会存在呢。”

 

像是知道自己的想法不可实现一般,他低低地笑了起来。

 

迪卢克张张口,想要说些什么,喉咙却干涩得无法发声。

 

“坎瑞亚目前对七国的妥协只是表象。”骑兵队长低声分析着局势。“那种仇恨不会轻易被抚平,它只是暂时转移了,从神明转移到了天理身上。我是知道的。每次我想起我那亲生父亲的眼神,每当我想起那深渊法师口中的诅咒……我都是知道的。”

 

“所以,这次的暂别——”

 

凯亚深吸一口气。

 

“——可能,就是我最后的机会。”

 

“堂堂正正地,从蒙德逃走,永远留在坎瑞亚的机会。”

 

“离开你们的机会。”

 

霜的冷意与死寂一同在他身边流转。

 

“很多时候,我都会想,为什么承受这些的是我?”他继续讲述着,声音很轻,“为什么我必须要做出选择,为什么我要做出那么多残忍的事,为什么,我要一次次伤害……珍视着我的人?”

 

“所以——我应该离开吗?应该是的。可是……”

 

“直到现在,我还是找不到真正的答案。”

 

灰蓝色包裹着黯淡的十字星。凯亚低下头,任由下垂的发丝遮住面容。

 

“当坎瑞亚人告诉我必须回去时,我竟然松了一口气。我想,终于有人替我回答了这个问题。不能逃到所有人都看不到的地方,那就从我不想伤害的人身边逃离。要是运气够好,说不定还能在他乡死去,从此不再给任何人带来厄运。”

 

“然而,为什么……”

 

他的嗓音染上一丝颤抖。

 

“我却会……如此痛苦?”

 

骑兵队长擅长微笑。微笑是孔雀最华丽的掩饰,也是外交者手中最锋利的武器。即使在现在这样的时刻,仅凭着那一丝悲哀的本能,他也能向着他人露出一个不够标准的笑容。

 

支离破碎的微笑落入迪卢克的眼中,比眼泪更加脆弱。

 

“我找不到答案,迪卢克。”

 

“我该怎么办?”

 

 

 

迪卢克与凯亚的关系向来若即若离。

 

若要回味他与凯亚之间共有的回忆,说实话,只有小时候才能称得上美好。那时的他尚且天真活泼,而凯亚虽然比现在内向许多,很偶然的时候,却也会露出真心的微笑。

 

迪卢克不常怀念以前的日子——面对黑暗,总有人要保持清醒,不可沉湎于无法挽回的过去。

 

可是,当那人的面具被酒或者其他的什么悄然剥离时,他好像看到了从前的那个孩子。瘦小的身体蜷缩在黑暗的角落,将脊背留给站在光芒下的自己。

 

他在难过啊。

 

我不想看到他难过的样子。

 

所以,我要做些什么。

 

那么,我能做些什么?

 

迪卢克明白,自己对情感的把握向来不是那么敏锐。但,即便他无法明确地辨明自己的情感究竟是什么,在一些瞬间,他也会有想要马上去做的事。

 

比如现在。

 

他想像小时候的自己那样,走进那个孩子,伸出双手,去拥抱他。

 

所以他就这么做了。

 

他已经很久没有拥抱过别人了,只得笨拙地环住对方的肩膀,稍微收紧,让自己的温度传达给怀中的人。他感到凯亚浑身猛地一抖,但没有挣扎。

 

他正视着凯亚的眼眸。好看的灰蓝与火红融合,绚丽如同玫瑰色的黎明。

 

“你不需要离开,凯亚。”他听见自己说。

 

“你永远是我的家人,我的义弟。过去是,现在是,未来也永远是。”

 

“这就是我给出的答案。”

 

 

 

凯亚的眼睛是会说话的。

 

骑兵队长善于伪装自己的情绪。迪卢克想,他一定是练习了很久,才能做到调控好面部每一个细小的表情,游走于外交场合之中,打点好每一份人情。

 

然而,没有人能够控制住自己眼神中流露的东西。

 

更何况他的眼眸美丽得如同极光中的晨星。

 

那晚他们分享了一个沉默的拥抱。而后,凯亚便告辞离开,独留迪卢克沉默地站在吧台后,回想着凯亚的眼神。

 

第二天,坎瑞亚的使团如期而至。在迪卢克的注视下,凯亚踏上了马车。蓝发的青年大笑着朝义兄挥手,喊着:“回头一定要请我喝酒啊!”。他甚至还给了迪卢克一个飞吻,然后成功收获了义兄的经典面瘫脸。

 

一切似乎没有大的改变。但,迪卢克已经看懂了凯亚眼神中的东西。

 

我想与你再会,那清澈的眼睛说。

 

我还有很多想要与你共度的时间。

 

马车的影子彻底消失在了视野中。轻叹一声,迪卢克回过了头。今天的事务还有很多,给这家伙送了个行,估计是要熬夜才能处理完了。规划着晚上的工作,他向蒙德城内走去。

 

义弟的眼睛再次出现在脑海。悄悄地,一丝浅淡的笑意攀上他的嘴角。

 

是啊,这份心情,我也是一样的。他想。

 

我也有……很多,想要与他分享的时间。

 

而我也一样,想要与他再会。

 

 

 

 

 

 

 

 

 

 

 

 

 

 

——不能再会了。

 

意识逐渐模糊之时,迪卢克这么想着。

 

身下是被烧灼得泛黑的焦土。一切感官都在失灵,连痛觉也被麻木取代。四肢?感觉不到——左臂是不是在战斗中被斩断了?他不知道,也没力气再去确认。疲惫如同潮水,席卷而来,一点点填充着他残破的身体,无情地掐断各个部分与大脑的链接。

 

拼命凝聚起意识,他向右侧偏了偏头。

 

暗红色覆盖了整个视野。不远处,巨剑被折作两半,其中一半插在维系者焦黑的胸口,一动不动。

 

放下心后,他剧烈地咳嗽了起来。脊背猛地弓起又摔在地上,眼前骤然一片混沌。

 

威胁解除。

 

然后呢?他问自己。

 

——没有然后了。他回答。

 

这里……或许,就是他的终点了。

 

没有人想到维系者们会在蒙德内部打开传送门。现在看来,前段时间他们在璃月边境徘徊时,大概就是在准备这个。五小时前,伴随着一声巨响,风起地上方的空间便被瞬间撕裂。天理的执行者们从中缓步而出,可怖的力量凝结在指尖,肆意向众生倾泄着至高法则的怒火。

 

而现在,一切都已结束。

 

卸掉力气,迪卢克重新把视线投向天空。

 

岩石崩裂之声不绝于耳,从身下土地的深处传来,愈来愈近、愈来愈近。这里可能就要倒塌了——毕竟,那位岩之维系者搞了那么大的破坏。

 

要是就这样下坠的话,会落到哪里呢?他不知道。

 

他是从低语森林开始与维系者对峙的。疯狂的战斗之中,方位早就模糊了。他只记得磐岩如同巨浪一般,怒吼着扑向他的火焰;他只记得维系者的表情由轻蔑转化为暴怒,再到最后扭曲的不可置信。

 

作为战士,这算是一个非常光辉的结局了。

 

父亲,您看到了吗?我没有辜负您的期待。

 

他闭上眼睛。

 

但是……父亲,对不起。

 

我没能做到一生遵守诺言,甚至,违背了最为重要的一个。

 

温暖稍纵即逝,苦涩充斥心房。痛觉似乎恢复了,胸口传来撕裂般的痛感,他不得不咬紧牙关。

 

我辜负了我的义弟。

 

我还没来得及好好待他,就要把他丢下了。

 

抱歉,父亲。

 

抱歉……凯亚。

 

凯亚。这个名字如同蓝玫瑰一般开在他的心间。钴蓝的花朵,墨绿的纤叶,如泣如诉地盛放着爱意与绝望。他注视着花朵,任由那生满荆棘的枝条将心脏撕扯得鲜血淋漓。

 

凯亚,他无意识地呼唤着。

 

凯亚。

 

随着一声巨响,身下的地面咔地出现一道裂痕。岩层分崩离析。失重感忽而袭来,发丝飞舞,他向下坠落而去。

 

短暂的瞬间长得近乎永恒。而后,从某一点开始,回忆发芽、抽枝,撑起支离破碎的意识,一点一点生长成参天大树。

 

浑身湿透的瘦小男孩,裹在浴巾里,胆怯地打量着自己。

 

神情专注的俊秀少年,思索片刻,将棋子向前推进。

 

暴雨之中的模糊身影,被冰凌环绕,绝望而孤寂。

 

还有深夜,酒馆的灯光下,述说着祈愿的眼睛。

 

回忆的碎片簌簌落下,拼凑出一直以来被忽视的心意。留下花瓶时的执念。呼吸交错时的心悸。想要拥抱时的冲动。独自前行时的思念。

 

是吗,迪卢克茫然地想。

 

这种情感的名字,原来是爱啊。

 

风呼啸着掠过耳侧,扬起赤红的发丝。

 

明明终于弄清了自己的情感,他却丝毫感觉不到喜悦。取而代之的,是自心脏蔓延开的、窒息一般的苦楚,还有满溢在胸腔中的、无边无沿的——悔恨。

 

恨自己的迟钝。

 

恨命运的捉弄。

 

更恨,到了此刻他才明白,自己根本无法接受没有对方的结局。

 

一块巨石自上空坠落,直直朝他砸来。视野逐渐被黑色覆盖。直到最后一刻,他仍旧凝望着上方,凝望着那渺远的苍蓝,如同凝望着某人哀伤的眼眸。

 

泪水向着天空飞去。

 

痛苦灼心蚀骨。

 

而如今,什么都为时已晚。

 

世界分崩离析。他能做的,只有用尽全力在脑海中描摹那人的面容,一遍遍念着那人的名字。他渐渐失去了对外界所有的感觉,甚至连自己是谁都已经忘记——

 

然而,他还在脑海中拼命地重复着那个名字。一次次地、无休无止地,重复着,重复着。

 

 

 

因此,当迪卢克再次睁开眼睛时,他的第一反应就是——自己遇上了神明的恩赐。

 

纯粹的黑暗只维持了一瞬。上一秒他还在默念着凯亚的名字,下一秒,突然之间,疲惫消失得无影无踪,五感瞬间清明。他尝试着眨眨眼,完整的视野被蔚蓝的天空占据。黑金外衣、白衬衫,本该破烂不堪的服装一尘不染,整齐得如同刚被爱德琳熨过一般。

 

自己变成幽灵了?似乎不是。脚下的土地坚实可感,他用力握拳,指尖嵌入掌心的感觉也与之前无异。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突然变成这样。但这并不重要——因为,他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无尽的悔恨仍旧驻留在心房。绝望余韵未消。而此刻,一切情绪都化作了最纯粹的目标——

 

他要回到蒙德。

 

他要找到凯亚。

 

他要……向他告白。

 

身边的景色在飞速向后倒退。为什么周围尽是陌生的地貌?大概是岩之维系者的手笔吧,他想。

 

想要与他再会。

 

想要向他表白。

 

即使被拒绝,只要能再看到他的面容,便也足够。

 

他在阳光的沐浴下奔跑。

 

坦白讲,迪卢克并不是什么乐观的人。夜间行走需要的谨慎大过憧憬,面对状况,他总会提前做好最坏的打算,然后以最冷静的姿态迎接一切。

 

可这一刻,他的心中只有希望。最纯净的、比火焰还要炽热的,欣喜与希望。

 

他本以为他已经与一切错位。来不及再会、来不及告白、来不及分享共同的时光,就要被抛入死亡的深海。可现在他重获新生,一切错过都有了补偿的机会,一切绝望都可以再由希望缝补。

 

他终于可以去采摘那朵钴蓝色的玫瑰。

 

视线中闯进一个人影,看装扮,似乎是冒险家。这样就可以问路了。迪卢克心情大好,向着那人奔去。

 

身体轻快地像是随时都能飞起来一样。

 

——如果告白成功了,要做什么呢?短暂的时光里,迪卢克开始了想象。

 

他想,或许,想象并不是儿童的特权。它就像一颗彩纸包装的糖果,成人后就很少吃了,可一但入口,却仍能感受到弥漫在口腔的甜蜜。

 

所以,送给劫后余生的人一颗糖果,不过分吧?

 

真是的,迪卢克无奈地笑笑。自己的心声要被凯亚传染了啊。

 

极致的苦涩之后,他剥开了这颗由现实熔化成的糖果。而这份在心底蔓延的味道,名为幸福。

 

想亲手为他调一杯午后之死。

 

想重新在酒庄看到他的身影。

 

想在风花节献给他第一首诗。

 

他还想——

 

 

 

 

 

 

 

“天、天理战争?”

 

年轻的冒险家满脸惊慌无措。

 

“那、那……”

 

 

 

 

 

 

 

 

 

 

 

 

“——那不是……快一百年前的事了吗?”

 

 

 

 

 

 

 

 

 

 

 

 

 

{13}

 

“空、空!过来一下。听说你要去蒙德继续调查?来来来我给你说个事。”

 

“你知道我当时为什么提前回来了吗?哼哼,告诉你啊——”

 

“——我在蒙德,遇到了火元素的幽灵!”

 

“……诶、诶诶诶?别走啊!这事真不假!我拿我的冒险资格证做担保,我接下来说的每一个字都是真的!”

 

“就,那天我正常赶路,一边走一边看罗盘所以走得很慢。过了一会儿我抬头想擦擦汗,就随便往四周看了一圈。结果……”

 

“有一个人,在朝我狂奔过来!他的长发是那种鲜得不正常的红,就跟一团火在烧过来一样!我当时人都愣了——别笑!有什么好笑的!”

 

“几秒之后他就跑到了我面前。我看清了他的脸,男的,还挺年轻。嘶……讲真,抛开他浑身上下透出的诡异感,真的是超级无敌极其的帅啊。加上那头红头发,我甚至觉得他就是那个最后的莱艮芬德!”

 

“……你那是什么眼神。算了,爱信不信。”

 

“他一把抓住我的手腕——不,不是打劫。他只是……问了我几个问题。”

 

“第一个问题是,k什么什么在哪,我没听清。他的声音很奇怪,像是夹杂着火焰的爆鸣声一样。问完这个,他的表情似乎有点……尴尬?像是不小心说出了不该说的心声一样。当然,这都是我之后的感觉了。那时候我只是木在那里,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过了两三秒,他又问了一个问题。声音清晰多了,却让我彻底陷入了恐惧。”

 

“他问,蒙德是哪个方向?”

 

“我人傻了,真的。”

 

“蒙德哎!快一百年前已经解散了的蒙德哎!我当时立马明白了——我撞上鬼了!”

 

“我持续呆愣着,他皱了皱眉,就提出了第三个问题:”

 

“天理战争胜利了吗?”

 

“我当时满脑子都是快逃快逃快逃但是天理之战不是一百年前的事吗。所以我就这么说了。”

 

“然后……他的表情,就变了。”

 

“天啊,我真的……怎么跟你说啊……你知道吗?那种表情、那双眼睛……整整几天,我一闭上眼,脑袋里就是他那惨白的脸……”

 

“……他就那么呆了几秒。然后,砰!一团火焰张牙舞爪地朝我扑过来,我就晕过去了。但等到我醒来时却并没有烧伤。怪事,那火焰没有温度吗?”

 

“我的背包被翻了一遍,又被整理成了原样,一件东西都没有少。如果不是笔记本中的纸片有几张换了位置,我甚至都不知道他翻过我的包。包里有书,其中一本沾了点土,是《天理战争简记》。你还记得吗?就是那个总结战后状况的,从最幸运的璃月到一个人都没剩下的坎瑞亚全都有。”

 

“后来,我就再没看见过他了。唉……仔细想想,好像,也是个可怜的人啊……”

 

 

 

14

 

迪卢克已经三天没有出现了。

 

我抓过一把树枝添进篝火,凝视着火焰中的红宝石。

 

找到遗物之后,迪卢克因火元素缺乏差点消散。幸运的是他还保有一丝理智,在局势彻底无法挽回前,重新化为了宝石形态。

 

那是我人生中反应最快的几个时刻之一。宝石出现的刹那,我猛扑过去抓住它,这才没让它落进雪地。洞穴内一切可以烧的东西都被我收集了起来——枯枝、草叶,用火把点燃,再把黯淡的宝石放进火堆。我又去外面收集了木柴,让临时的火堆燃得更加稳定。等到一切都平静下来之后,我才收拾起盒子和四散的信件,踏灭余灰,揣着宝石下了山。

 

而现在,是我在雪山脚下驻留的第四天。

 

按道理讲,我不该停留这么久的。探查蒙德的任务还没有完成,耽搁太久的话,荧不知道又要焦急成什么样子。虽然戴因可以打理好局面,但总归还是快点继续旅行好。

 

可是……我望向雪山的方向。

 

乌云盘旋着围住山顶,天空一片灰败。

 

还是,再等最后一天吧。

 

雪山之行几乎耗尽了迪卢克的火元素。这三天间,我从未熄灭篝火,那颗宝石也终于恢复了光泽。仅从客观条件来看,他现在应该已经差不多可以化形了。

 

但他并没有出现。

 

何况,即使他出现了,我也不知道该怎样面对他。

 

我已经浏览过了那位故人写给迪卢克的信件。“凯亚”,我默念着这个名字。信件交叠,模模糊糊地,一个青年的形象在我脑海中出现。迪卢克的义弟。坎瑞亚王族。曾在蒙德居住。喜欢美酒。语气略有浮夸,但其实情感细腻。

 

零落的印象如同寥寥几块对不上的拼图。

 

而这,就是我这个外人手中,所持有的全部。

 

阅读来自过去的信件,就如同修复旧电影的胶卷。笨拙地感同身受,理解得千差万别,在有限的信息中拼凑出被遗忘的世界。可不同的是,胶卷放入机械,便能完整展现那些淋漓的悲欢;而信件……不,不只是信件,所有的遗迹、古董、伤疤和故事……

 

都只能化作一行生平简介,附上冰冷的生卒年。

 

这就是我一直以来所做的一切。

 

或许这些话听起来有些自作多情。虽然说起来很严重,但那时,其实我心里只是有一点淡淡的伤感而已。并不是说我冷漠,而是因为……我本来,就无法对百年前的悲伤感同身受。

 

这也正是让我感到悲哀的事实。

 

我心中清楚,现在的迷茫是多日以来积压情绪的结果。等到这场旅行结束,最初的无力感淡化之后,我仍然会坚持冒险家的职业,一次又一次踏上旅途。

 

然而,我的心底,种进了一根小小的刺。

 

在我记录历史时,在我观察古迹时,在我回忆起这次旅行时……在我所有试图回溯过去的未来——

 

它永远也不会再消失了。

 

身为探索者的我,早已与过去的一切错了位。时间的洪流不可抗拒,拼尽全力逆流而上,结果只能是记下一行行空洞的结论。

 

无力改变。

 

无法改变。

 

深深叹一口气,我继续注视着静静燃烧着的火焰。

 

真的不能再停留更久了。要是就这样带着宝石上路,下一次见面时,该怎么面对迪卢克?我不知道。他所经历的痛苦,绝不是他人能够轻易理解的。安慰?有种高高在上的怜悯感觉。沉默?我恐怕会被那样压抑的氛围压垮。

 

很多问题是找不到答案的。我想。

 

就像逝去的时间再也回不来一样,都是没有办法的事。

 

心脏在胸腔中下沉,迷茫充斥脑海。

 

这三天来,我时常放任自己发呆。我漫无目的地思考着自己所经历的一切,结果却总是更加茫然。习以为常的道路被蒙上迷雾,路标也已经消失不见。

 

火焰仍旧在燃烧。

 

——我该如何找回我的路标呢?

 

火焰轻轻摇动。

 

——还是说,要带着这种错位感,继续走下去呢。

 

火焰愈发明亮。

 

——即使迷茫,也完全没有办法。

 

火焰绽放金色。

 

——究竟……

 

 

 

“噼啪。”

 

 

 

 

 

什么样的言语,才能描述出那时的景象呢。

 

我坐在地上,仰着头,望向面前的男子。

 

远方天空依旧灰败。沉郁的灰色铺天盖地,融进蒙德的淡蓝。他的红发是世界唯一的亮色,一如初见时那般鲜艳,即使火焰都要逊色三分。

 

千言万语堵在心间。愧疚、迷茫,不知该如何面对对方,我有些慌张地看向他。

 

而他也在注视着我。

 

用那双暗红的眼睛,静静地,注视着。

 

我无法准确描述出他那时的眼神。火焰烧灼的声音不绝于耳,温热扫过皮肤,轻轻揭去一层沉郁的疲惫。

 

三天来所有的担忧、疑虑,都被那样的眼神直接驱散。

 

只一眼,我就明白——

 

他已经走出了悲伤。

 

而现在,他要直面那百年错位带来的绝望。

 

火红点燃视野,酸涩涌上眼眶。一瞬之间,无解的问题似乎变得遥远。真是的……我之前在消沉个什么劲啊。这么想着,我不禁露出苦笑。

 

“你还好吗。”迪卢克问,声音间夹杂着轻微的火焰爆鸣声。

 

“当然——这句话应该我来说才对啊喂。”

 

“如果你这么问的话,”他微微勾起嘴角,回答,“答案当然是肯定的。”

 

笑着摇摇头,我站了起来。

 

“抱歉耽误了你的时间——在雪山,我的确有些冲动了。”

 

“没事没事。那么,接下来……”

 

“我已经做好了决定。”

 

“嗯。要怎么做?”

 

“请给我笔和纸。”

 

“好。”

 

我转身从包中翻出笔纸,又回过头去。

 

明明这里没有阳光,迪卢克的红发却闪着淡淡的金色。足以让火焰自惭形秽的鲜红在风中轻摆。

 

今天是阴天,没有太阳。我想。

 

然而黎明已经来到。

 

 

 

15

 

“……迪卢克先生,您真的要这么做吗。”

 

临近日出,山间一片寂静。在东方,天色已有泛白的趋势,晨星闪着微光,渐渐隐入绛紫色的天幕之中。迪卢克站在崖边,静静地凝望着下方的蒙德。树林茂密,山原辽阔。

 

“嗯。”

 

有风吹过,轻轻撩起他的红发。那红色淡淡的,微微有些透明,如同玻璃杯中盛着的果酒。

 

我沉默了,紧紧地捏住了手中的背包。

 

“我要与自己打一个赌。”前天,完成了最后一份工作的迪卢克这么说道,“从现在开始,我不会再化为宝石,也不会再补充火元素。”

 

“所以,我们可能就要告别了。”那个夜晚,他平静地说。

 

用仅有一次的机会,赌一个未知的结局。

 

思绪回到现在,我向他的背影望去。沉默的男子依旧望着这片不再熟悉的土地,稀薄的颜色在缓慢变淡,透过他的背影,我看见了晨曦的微光。

 

喉咙像是被棉花堵塞一般。犹豫片刻,我咬咬牙,还是说出了心中的话。

 

“……其实,您可以去璃月看一下的!”

 

迪卢克偏过头。黎明未至,他的侧脸被昏暗的光线模糊。

 

“虽然现在大家已经习惯了新的生活,但在新聚居点里,也有不少纪念战士的地方!”我倒豆子一般地快速说着,“我没有去过全部,但您的家族纪念馆我是有印象的!还有……坎瑞亚应该也有相关的纪念!您——”

 

“您……真的就要这样走了吗?”

 

风从悬崖掠过,草叶沙沙轻响。

 

我听见迪卢克的一声轻笑。

 

“说过不要用敬语了。”

 

他的嗓音温和而沉静。说完,他重新把目光投向天边。

 

“可、可是……”

 

“在过去,我有一位朋友。”

 

迪卢克突然开口,打断了我的挽留。

 

“他是一位真正的旅者。为了一个特定的目标,他游遍七国,见证了无数悲喜,有的尚有转机,无可奈何的也不在少数。”

 

“而最后……他实现了自己的目标。从始至终,无论多么孤独,无论与多少同伴相遇又分离,他都没有放弃过前进。”

 

他回过头来,看向我。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道路。”

 

“而你我,都应该继续走向未来。”

 

有风掠过我的耳侧。轻柔无比,不粘不腻。

 

第一缕光线穿透了薄云。迪卢克身后,淡淡的金色已然悄悄铺满了天边。光芒为雪白的面颊染上暖色,他的身影已经是半透明的状态。

 

我久久说不出话来。最后,只有一句发自肺腑的感谢。

 

“谢谢,迪卢克先生……再见。”

 

“再见。”

 

他微微颔首向我致意。随后,便又转过身去,静静地迎接现实的最后一次日出。

 

深蓝的天际渐渐转变为橙色,越向上越淡,中间点缀着或深或浅的灰——那是云朵。一秒,五秒,金色愈来愈盛,地平线迸射出强烈的光芒,天空一片璀璨的金黄。

 

就在那时,我最后一次望向了迪卢克的背影。

 

阳光透过他的身体,为他的身形镀上淡淡的金辉。那已经暗下去的红发像是重获了生命力一般,越来越鲜艳,越来越明亮。火红色在金黄的衬托下更加夺目,落进我渐渐模糊的眼睛。

 

就像第一次见面时那样,我想。

 

那是鲜血、玫瑰、战旗和晨曦。

 

那是超越一切红色的,猎猎燃烧的灵魂。

 

可能是被光线闪到,我不自觉地眨了一下眼。

 

而当我再次睁开眼时,崖边的人影已经消失了。太阳升起,耀眼的光球从地平线边跳出,铺天盖地的金色刺破夜幕,无穷的辉光将我笼罩。

 

或许,方才的红色,只是融入了这片金吧?

 

轻轻眨一下眼,半滴泪珠挂在睫毛上,没有落下。

 

背包沉甸甸的,提醒着我,我的任务还没有完成。努力了一下,我为自己露出了一个小小的微笑。

 

迪卢克先生已经踏上了自己的道路。

 

那么,我也要继续我的旅途了。

 

安静地转身,我向前迈出步子。

 

自由的风奔跑过千疮百孔的山原。蒲公英的种子随风飘荡,轻轻地落在废墟之上。

 

黎明已至,新的一天已然开始。在金色的天幕下,蒙德沉浸在崭新的宁静之中。

 

 

 

16

 

回程时,并没有发生什么意料之外的事。

 

迪卢克留给我了一些东西。他拜托我将它们安置妥当,而我也这么做了。

 

于是,背着装满珍贵资料的背包,我开始返程。

 

“……一幅素描,留给在蒙德驻留的老人。”身为贵族,迪卢克会画画并不奇怪。画上是连绵的葡萄架和一座房子。拿到画后,老人默默地注视着纸张,两颗泪珠静静地落下,滚过布满皱纹的脸庞。

 

“……一份坎瑞亚概况简介,请妥善利用。”在过去的数国之中,没有任何人民留下的坎瑞亚资料最少。迪卢克用简练的语言对其进行了详略得当的介绍。我想,即使是在同时代的人,不刻意调查一番的话,或许也不会了解得如此全面。

 

“……至于盒子和信件,你可以自己保留,权当纪念。但……不要让第三个人看到,好吗。”

 

……这是在不好意思吧。

 

回忆着那人话音中不易察觉的局促,我无奈地笑了笑。

 

最终,我拜托他人,悄悄把装着信件的盒子埋在了莱艮芬德家族纪念碑的旁边。在鲜花围绕的一小片土地上,碑与盒子静静地相伴着,直到永远。

 

一切尘埃落定。

 

 

 

一晃之间,距离那场奇遇,已经过去了十年。

 

一直以来,我的心底总有一个声音在呐喊,催促我把这些写下来。可当真正坐下来书写时,却又感到难以为继:许多细节和心情都已经模糊了,我只能通过想象来补全。由此带来了诸多不通顺、有漏洞的内容,敬请谅解。

 

不过,这份手记的内容,除了我和这个笔记本之外,应该不会有人再看到了。

 

既然如此,为什么还要写下来呢?刚开始动笔时,我并不知道。

 

很多事情真的是没有答案的,正如错位的时空无论如何也无法逆转。

 

可正因如此,我们才要继续前进。

 

去直面错位的荒诞。去改变、去寻找,去自己创造一个答案。

 

在此刻,在我完成了这份手记的现在,品味着心中的平静,我已经回答了这个问题。

 

难忘的红色再一次浮现在脑海中。我释然地叹了口气,露出了一个平静的微笑。

 

 

 

在最后的最后,画蛇添足地,请允许我写下冒险家协会的标语。

 

“向着星辰与深渊。”

 

就这样继续前行下去吧,我想。

 

为了下一个有着黎明的明天。

 

 

 

 

 

 

17

 

当迪卢克睁开眼时,他就知道,自己赢了这场赌注。

 

本已涣散的意识逐渐恢复完整。周围的场景并没有变化,他依然站在崖边,望着已然升起的太阳。

 

让他确认心中猜想的是两件事。第一件,空的身影已经消失了。而第二件——

 

“喂——你可是,让我等了好久哦?”

 

青年声音慵懒,刻意拉长了尾音,像是真的在不满地抱怨一样。

 

如果忽略那上扬的音调和细微的颤抖的话。

 

迪卢克望向声音传来的方向。环境仍是老样子,唯独西方的天边凝着极亮的一点,一个模糊的身影立在中间。

 

还好幽灵是不用呼吸的,迪卢克想。

 

因为此刻,他一旦张口,便无法抑制住喉头的哽咽了。

 

“没想到迪卢克老爷也是会赖床的人啊,”青年的声音在风中轻灵地飘荡。明明身影很远,嗓音却好似近在耳边。“难道说……是要把暗夜英雄时期缺的觉都补回来?”

 

“……凯亚。”他声音暗哑。

 

片刻的静默后,风送来青年温柔的轻笑。

 

“我在哦,义兄。”凯亚说。

 

“毕竟,无论过去、现在还是未来,我都是你的义弟嘛。”

 

深呼吸了一次,迪卢克微微勾起了嘴角。

 

他向着那一点奔去。

 

然后,世界的样貌都随之改变。

 

一步,两步,树木的叶片重新变得嫩绿,枝条收缩,直至重新钻进泥土。石块咕噜咕噜滚动起来,重新契合上山崖的断面。道路向前蜿蜒,有花在两侧抽芽、生长,朝着他开放。有塞西莉亚,有风车菊,还有嘟嘟莲、小灯草……

 

世界正在恢复成为他熟悉的模样。

 

热度漫上眼眶。他加快了步伐。

 

时间的洪流被从中间劈开,为执着的灵魂让出一条道路。他看见断崖重新连接成群山,绵延出熟悉的弧度;他看见水中的泥沙归于岸边,波光粼粼如盛满果酒的湖。他看见老人的白发重新染上金色,少女微笑着将歌声送入风中。

 

他看见凯亚。

 

那个他在脑海中描摹了无数遍的身影。

 

靛蓝色的发丝中夹着一缕挑染,青年微笑着,同样凝望着他。蓝宝石耳坠晶莹剔透。纤长的睫毛下,灰蓝色的眸子泛着水光。

 

那美丽的眼睛,在漫长的时光之后,终于又一次向他说出了心声。

 

而迪卢克,也将给出相同的答案。

 

火红的发丝被风向后撩去。前方,蓝发青年张开双臂。

 

那一刻,愿望落入掌心。

 

温度即是对方存在的证明。

 

“原来在这里幽灵也是有体温的啊……你笑什么?”

 

“……这说明你没在这里抱过别人,”迪卢克的声音闷闷的,嗓音沙哑,却也掩盖不住笑意,“我很高兴。”

 

“要是再晚点来可就说不定了哦。”

 

“呵。”他在凯亚耳边低低地哼了一声。“我看谁敢。”

 

“呦,迪卢克老爷这是吃醋了?”

 

“你可以这么认为。”

 

“诶呀诶呀。”

 

这是他们成年后的第二个拥抱。漫长的寂静中,他们贪婪地分享着彼此的体温。许久,迪卢克双手扶住凯亚的肩膀,向后推了一点,将两人稍微分开。沉着暗红色的双眸凝视着凯亚,他深吸一口气,就要开口——

 

一点柔软轻轻碰上了他的嘴唇。

 

温热的、饱满的触感稍纵即逝,迪卢克立刻僵在了原地。

 

“……耳朵尖都红了哦,迪卢克老爷。”

 

青年将眼狡黠地眯起,灰蓝的瞳孔盈满了笑意,活像只偷了腥的猫咪。

 

在遥远的过去,因为一个花瓶,莱艮芬德家的装饰风格被彻底打了个大乱;大约一年之前,因为一种心意,暗夜英雄的判断力瞬间降得不如几岁的小孩。而现在——

 

——这家伙!

 

热度火苗一般炸起,瞬间蔓延上整个面颊。而罪魁祸首却坏坏地笑着,一脸愉悦。

 

由此可见,即使经历了那么多事情,某位正义的使者还是会栽在这小骗子手里。凯亚是不是知道什么?他什么时候这么主动了?——这些本该好好思考的问题,全部被迪卢克抛到了脑后。太不成体统了、太没有规矩了,他有些气急败坏地想着,看看这些年的自由把这人惯成什么样了!

 

于是,暗夜英雄决定扳回一城。他赌气似的托住眼前人的脸颊,执拗地讨了一个由自己主导的吻。

 

在时间的尽头与原初,在绝望的起始与终末,他们再次紧紧相拥。

 

 

 

 

……而我会继续等待。

 

终有一天,终有一日……

 

与你再会。

 

 

 

 

 

——FIN.




一个废物的碎碎念: 

首先,非常、非常、非常感谢愿意看到这里的你!90度鞠躬!!! 

蠢新第二次码字就不自量力地尝试了中篇,结果狠狠地失败了()自身文笔稀碎,加上已经高二下了,整篇文是在半年内抽零碎时间磨蹭完的……家长不准登游戏,这半年的游戏进度都不怎么了解,码得非常仓促也没时间精修,所以可能存在不少错误和文意不通顺的地方(扑通跪下)如果有小可爱发现错别字和大bug的话请务必告诉我!感谢!!!(菜得到处乱爬)

 明年高考完(?)大概会把凯亚视角补写出来……在那之前应该都不会更新了。河南高考生只能拼了(泪) 

一直以来,非常非常感谢大家的支持和鼓励!枭羽tag马上就要破万辣,能喜欢上枭羽真是太好了!米娜桑,撒有哪啦! 

(悄悄)如果有小可爱愿意在主号评论的话我会开心成一朵烟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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